陪练场。
这地方的名字听起来尚算正经，可当我真正踏足其中时，眼前的景象却让我这位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凌云剑神，再次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与自我怀疑。
与其说这里是仙家演武、切磋较技的圣地，不如说是一个被无数重闪烁着复杂符文的仙家阵法层层加固过的……巨型幼儿园。
放眼望去，场地边缘堆砌着一些色彩鲜艳、形状古怪的设施，有的像扭曲的彩虹拱门，有的像放大了千百倍的七彩玲珑球，甚至还有几个用不知名柔软仙草编织的、巨大无比的窝。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甜腻的奶香气，混杂着某种强大生灵特有的威压与腥臊味。
而场地的中央，一个如同小山包般庞大的身影，正百无聊赖地趴伏着。
那是一只龙头豹身的巨兽，身躯雄健远超下界任何已知的洪荒异种。它通体覆盖着暗金色的鳞片，每一片都仿佛经过千锤百炼，在仙界柔和却明亮的光线下，折射出冰冷而坚硬的光泽。它的四肢粗壮如撑天柱，利爪深深扣入被阵法加固过的地面，随意一次呼吸，都带起阵阵低沉的风雷之声。最引人注目的是那条长尾，布满骨刺，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地面。
“砰……砰……砰……”
每一下拍击，都如同巨锤擂动战鼓，整个被阵法笼罩的广阔场地随之微微震颤，地面上传来的反震力道，让我脚底都有些发麻。仅仅是这无意识的举动，就已彰显出其体内蕴含的、足以毁天灭地的恐怖力量。
睚眦！龙子睚眦！嗜杀喜斗，锱铢必报！古籍中的记载与现实重叠，带来的压迫感几乎令人窒息。
在巨兽的旁边，一个穿着华丽无比、以云锦星纹织就仙袍的小男孩，正踮着脚尖，努力想去摸睚眦低垂下来的龙须。他脑袋上顶着两个晶莹剔透、宛如白玉雕琢的小角，显示着他高贵的龙族血统。此刻，他另一只小手里正抓着一串红艳艳的、裹着透明糖衣的糖葫芦，吃得津津有味。
看到我在一位面色冷漠的仙吏引导下走进场地，小男孩——敖丙少爷，抬起眼皮，用那双清澈却带着天生优越感的龙眸上下扫了我几眼，随即撇了撇嘴，继续舔着他的糖葫芦，含糊不清地说道：“你就是新来的陪练？看起来干巴巴的，一点也不禁打。可别一会儿就被小睺拍成仙饼了，本少爷还没看够呢。”
那语气，那神态，仿佛在评价一件新到的玩具是否耐玩。
我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识海中因感受到睚眦凶厉之气而自发激荡、嗡鸣不止的惊鸿剑。同时，脑海中疯狂回响着来时路上，那位李主任随手甩给我的一份玉简——《灵宠陪练（实习）岗位行为规范守则》。
守则用最醒目的仙文标注了第一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以客户（及其灵宠）满意为最高宗旨，不得有任何可能引发客户不满或灵宠受惊、受伤的言行。”
剑神的尊严？九千九百年的傲骨？在“实习期KpI考核不合格将面临延长实习期或贬入矿场劳作风险”的条款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我努力调动面部肌肉，挤出一个自认为最谦卑、最无害的笑容。然而，近万年不曾做过如此表情，我感觉脸上的肌肉僵硬无比，这个笑容想必比哭还要难看几分。
我朝着敖丙微微躬身，用一种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带着几分谄媚的语气说道：“敖丙少爷，您好。在下凌云，是新来的陪练，今日定当竭尽全力，让……让睺少爷尽兴。”
敖丙似乎对我的态度还算受用，点了点头，小手豪迈地一挥，像是指挥千军万马：“嗯，态度还行。开始吧！小睺，上！试试这个新来的成色如何！”
几乎在敖丙话音落下的瞬间，那原本看似慵懒的睚眦兽，金色的竖瞳骤然收缩，一股实质般的杀气如同潮水般向我涌来！它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直透神魂的咆哮，庞大的身躯并没有显得丝毫笨拙，反而化作一道撕裂空气的金色闪电，裹挟着令人皮肤刺痛的恶风，朝我猛扑过来！
快！难以形容的快！
这扑击的速度，竟然堪比我在下界时，人剑合一、剑光遁速达到极致之时！龙子神威，果然名不虚传！
千钧一发之际，几乎是烙印在灵魂深处的战斗本能瞬间爆发。我的右手剑指微颤，体内磅礴的仙灵之力几乎要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化作惊天一剑，迎头斩去！以我凌云剑神的傲气，何曾受过如此欺凌？唯有以剑还剑，以血还血！
但，就在剑意即将透体而出的前一刻，《陪练行为规范守则》那冰冷的文字如同警钟般在脑中疯狂敲响！“打不还手！”“客户满意！”“KpI考核！”
硬生生的，我将那已经凝聚于指尖、足以开山裂石的凌厉剑指，强行散去了所有攻击性，扭曲成了一个极其别扭、毫无美感的……侧身滑步动作。
“轰——！！！”
一声巨响在我身后炸开。
我原本站立的地方，已经被睚眦兽那覆盖着暗金鳞片的巨爪拍出了一个直径数丈的深坑，碎石混合着被震散的仙气四处激射，打在周围的防护阵法光幕上，漾起一圈圈涟漪。
睚眦兽一击落空，巨大的龙头猛地转过来，金色的瞳孔中闪过一丝明显的错愕。它似乎完全没有料到，这个看起来“干巴巴”、“不禁打”的新陪练，竟然能躲开它志在必得的一击。对于嗜斗成性的它而言，这无异于一种挑衅！
“吼——！”
它怒了！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充满威胁的咆哮，周身暗金鳞片微微竖起，闪烁着危险的光芒。下一刻，它再次扑来，这一次，速度更快，攻势更猛！那双利爪挥动间，不仅带着沛然莫御的力量，更引动了周遭的空间之力，形成了无数道肉眼可见、锋利无匹的青色风刃，如同天罗地网般，向我笼罩而来！
躲！再躲！继续躲！
我将自身的身法施展到了极致，凭借着在下界历经无数生死之战所磨练出的、近乎预知般的危险直觉，在睚眦兽狂风暴雨般的攻击中辗转腾挪。每一次闪避，都是在刀尖上跳舞，都是在间不容发之际与利爪风刃擦身而过。
我的动作毫无美感可言，更谈不上任何剑神的飘逸与潇洒。为了最大限度地遵循“不还手”原则，并确保不会因闪避动作过于“挑衅”而激怒对方，我的姿态显得极其狼狈，时而懒驴打滚，时而恶狗扑食，时而又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窜跳开来。华丽的仙袍（实习期统一发放的制式服装）早已沾满了尘土，甚至被凌厉的风刃余波划开了几道口子。
场边，敖丙少爷看得直跺脚，小脸上写满了不满和无聊，连最心爱的糖葫芦都忘了舔。他大声嚷嚷道：“没意思！太没意思了！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只会躲吗？像只猴子一样跳来跳去！小睺，加把劲，把他按住！”
听到小主人的催促，睚眦兽的攻击更加狂暴，几乎不留任何喘息之机。
我心中焦急万分。这样一味躲闪下去，别说让这凶兽“满意”了，恐怕连敖丙少爷这一关都过不去。一旦被判定为“陪练效果不佳”，我的KpI……那宝贵的“公平竞争”机会……
不能攻击，要让它“满意”……如何才能让一头嗜杀成性的龙子满意？
电光石火之间，我猛然想起了在浏览那份冗长的入职培训材料时，似乎附带了一本《仙界幼年期神兽心理学入门（试行版）》。当时只觉得荒诞不经，此刻却如同救命稻草般在记忆中浮现出来。
书中似乎提到，这类血脉高贵、力量强大但心智尚处于“幼年期”或“青少年期”的神兽，因其成长周期漫长，虽拥有毁天灭地之力，但心性往往并未完全成熟，保留着一定的“玩性”。它们渴望争斗，但也容易被新奇、有趣的事物吸引，尤其喜欢……被赞美？被关注？以及……
就在我分神思考的刹那，睚眦兽的一次迅猛扑击已然临身！这一次，我刻意没有完全躲开，只听得“刺啦”一声，我左臂的道袍袖子被那锋利的爪尖轻而易举地撕裂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露出了里面的肌肤。
我顺势脚下发力，装作被巨力带动，一个极其夸张的踉跄，向后“蹬蹬蹬”连退七八步，最后仿佛才勉强稳住身形。同时，我脸上挤出惊魂未定之色，用带着几分“惶恐”和“难以置信”的语气，高声惊呼道：
“哎呀！好……好厉害！睺少爷神威无敌，在下险些就抵挡不住了！”
这一声呼喊，用上了些许灵力，确保能清晰地传入睚眦兽那巨大的耳朵里。
果然，睚眦兽那即将再次扑上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它歪着那比我还大的龙头，金色的竖瞳中，狂暴的杀意稍稍减退，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清晰的……好奇与迷惑？它可能诞生至今，遇到过拼死反抗的敌人，遇到过跪地求饶的猎物，也遇到过其他强大的、能与它正面对抗的神兽仙尊，却唯独没见过像我这样，一边被它追打得狼狈不堪，一边还能如此“真情实感”地夸赞它“厉害”的奇怪家伙。
那眼神仿佛在说：“这个两脚兽，是不是脑子有点问题？”
但就是这一瞬间的停顿，给了我宝贵的喘息之机，也让我福至心灵，捕捉到了那一闪而逝的“好奇”！
我猛地想起，自己飞升之时，虽然绝大部分家当都在雷劫和飞升通道中损毁殆尽，但贴身收藏的几件小玩意儿似乎还在。我急忙伸手入怀（小心翼翼地，避免任何可能被误解为攻击的动作），摸索片刻，掏出了一块仅有指甲盖大小、边缘并不规则的碎片。
这是下界一件名为“窥天镜”的法宝残片，原本用于照妖显形，探察虚妄，此刻早已灵性大失，但其材质特殊，表面依旧光滑如镜，能够反射光线。
我小心翼翼地捏着这块小碎片，调整角度，对准了仙界那永恒明亮、却不知光源在何处的天空。
一道明亮却不刺眼的光斑，立刻被反射出来，恰好投射在睚眦兽那靠近鼻端的、覆盖着细密鳞片的脸上。
睚眦兽金色的瞳孔骤然收缩成一条细线，注意力瞬间被脸上那个跳跃的、明亮的小光斑完全吸引了过去。它下意识地晃了晃巨大的脑袋，试图摆脱，但那光斑如同附骨之疽，随着我手腕的微动，牢牢地钉在它的鼻梁上。
它发出一声带着疑惑的低呜，脑袋开始不由自主地跟着光斑的移动而左右晃动。
我心中狂喜，暗道一声“有戏”！连忙更加小心地、缓缓移动着手腕。
光斑向左，它的大脑袋就跟着向左；光斑向右，它便转向右。我尝试着画了一个小圈，它那威严的龙头，竟然也跟着画了一个滑稽的圈圈！
当我故意停下动作，光斑静止不动时，睚眦兽竟然没有立刻发动攻击，而是用它那足以拍碎山岳的爪子，疑惑地、轻轻地扒拉了几下面前的地面，发出更加清晰的、带着催促意味的“呜呜”声，那双巨大的金色瞳孔，一眨不眨地，带着几分急切和……渴望？直勾勾地盯着我手中那枚小小的水晶碎片。
场边，原本一脸无聊加不满的敖丙少爷，此刻已经彻底惊呆了。他张大了嘴巴，粉嫩的小嘴微微张开，露出里面还没嚼完的糖葫芦山楂，手里的糖葫芦都忘了继续舔。他指着场中的睚眦兽，结结巴巴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小睺……它，它居然……居然在撒娇？！我养它三百年，都没见过它这样！”
听到小主人这话，我心中一定，如同吃了一颗定心丸。门路找对了！
我不敢怠慢，一边继续用光斑小心翼翼地引导着睚眦兽的注意力，让它沉浸在这简单的追逐光斑游戏中，一边开始悄然运转体内温和的水系灵力（幸好我当年为了淬炼剑心，兼修过一些辅助功法），将其模拟成一种极其轻柔的、类似挠痒痒的灵力波动频率。
然后，我隔空，将这股细微到几乎难以察觉的灵力，轻轻地、试探性地，拂过睚眦兽下巴处那些相对细软一些的鳞片缝隙。
起初，睚眦兽庞大的身躯猛地一僵，警惕地缩了缩脖子，金色的瞳孔再次看向我，带着审视。但或许是光斑游戏分散了它的注意力，或许是那挠痒痒般的灵力频率确实让它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舒适……
仅仅几息之后，它那紧绷的、充满攻击性的巨大身体，竟然开始微微地、不易察觉地颤抖起来。紧接着，一阵低沉而富有节奏感的声音，从它那足以吞下整个我的喉咙深处传了出来——
“呼噜……呼噜噜……”
那声音，分明是……是满足的呼噜声？！
在敖丙少爷更加震惊、甚至带着点羡慕嫉妒恨的目光注视下，这头号称“睚眦必报”、凶名响彻仙凡两界的龙子睚眦，竟然缓缓地、放松地趴伏了下来。它将那巨大的、威严的龙头，轻轻地搁在了前爪上，眯起了那双令人胆寒的金色竖瞳，脸上露出一副极其人性化的、慵懒而享受的神情！
我那颗高悬的、几乎快要跳出胸膛的心脏，终于缓缓地落回了原位。
这一关，似乎……勉强熬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