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五月下旬,端午节过去已有一段时间,洛阳宫城深处却仍透着一丝森然的凉意。紫宸殿东侧的偏殿内,四角摆放着硕大的冰鉴,缕缕白气氤氲升腾,稍稍驱散了几分渐起的暑气。年轻的皇帝赵禛斜倚在软榻上,身着明黄色常服,面容略显苍白,眼神却带着一种专注于某样精巧玩物时的亮光。他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镇纸,目光却落在面前躬身侍立的张崇身上。
张卿,皇帝的声音带着些许慵懒,却又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前些日子,翰林院端阳节那场文会,可是热闹得紧啊。
张崇心中一凛,知是陛下要问他《凉州词》,面上却不动声色,微微躬身道:回陛下,确是群贤毕至,佳作频出,乃文坛盛事。
皇帝将镇纸轻轻放下,取过身旁小太监捧着的一卷诗稿,展开道,朕听闻,有一首《凉州词》,尤为出众,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此等气象,倒是罕见。张卿可知,此诗出自何人之手?
张崇早已料到有此一问,从容答道:回陛下,此诗乃臣府中一记室参军,名唤林砚,字安之者所作。
林砚?林安之……皇帝低声重复了一遍,指节轻轻敲击着榻沿,可是那个在江宁便以《水调歌头》、《鹊桥仙》闻名的林安之?
正是此人。蒙陛下恩典,准其以幕僚身份随臣学习历练。
皇帝点了点头,似乎对林砚的来历并不十分在意,他的兴趣点显然更多在诗词本身。此子诗才,确是不凡。张卿,你且与朕说说,这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二句,其平仄对仗,可谓精妙绝伦。尤其是这字与字,一仄一平,一抑一扬,将那戍卒的幽怨与边关的苦寒,勾勒得入木三分。更难得的是,全诗无一字提及,然思乡之情,溢于言表,此所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他越说越是兴奋,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仿佛发现了什么稀世珍宝。
张崇心中微沉,皇帝关注的,果然仅是辞藻格律、诗艺技巧。他斟酌着语句,试图将话题引向更深层的内涵:陛下圣明,洞察秋毫。林砚此诗,不仅格律精严,其背后亦隐含对边关将士艰苦、朝廷边策艰难的忧思。如今北辽虎视,西北未靖,能写出如此苍凉悲壮诗句者,想必对军旅边事,亦有一番见解。
然而,皇帝似乎并未领会张崇的深意,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他摆了摆手,兴致勃勃地追问:此子年纪轻轻,便有如此功力,师承何人?平日作诗,可有什么独特的习惯?譬如,是喜好先得句后成篇,还是先立意再遣词?用韵是偏爱宽韵还是险韵?
张崇暗自叹息,只得答道:臣听闻其自称幼时偶遇异人,传授诗文,然详情不得而知。至于作诗习惯,臣观其为人沉稳,心思缜密,想必是深思熟虑而后下笔。
异人?皇帝眼睛一亮,随即又有些遗憾,可惜,可惜。若是能得见其师,探讨诗道,岂不快哉!他顿了顿,又饶有兴趣地问:此诗用意甚佳,然朕以为,若将这改为,白云间白云闲,是否更显意境悠远?或者,玉门关雁门关,平仄似乎更为谐调?
张崇听着皇帝竟开始与他讨论起诗句的修改方案,心头一阵无力。边疆将士的浴血奋战,在他的眼中,似乎还不如几个字的平仄来得重要。他只能勉强应道:陛下才思敏捷,臣不及。然诗乃心声,一字一句,皆与作者当时心境、所见景物息息相关,恐不宜轻易改动。
嗯,张卿言之有理。皇帝似乎也觉得自己的提议有些唐突,笑了笑,将诗稿放下,又拿起另一份奏章,语气淡了几分,说起来,近日南方连日阴雨,恐影响漕运。枢密院沈肃又上书,言及边军粮饷耗费巨大,主张削减。张卿以为如何?
张崇精神一振,正要借机陈述加强边防、保障粮饷的重要性,却见皇帝只是随手翻了翻那奏章,便将其丢在一边,揉了揉额角,略显疲惫地道:这些琐事,吵得朕头疼。漕运之事,卿与户部、工部商议着办便是。至于军费……容后再议吧。他的目光,又不自觉地飘向了那卷写着《凉州词》的诗稿。
陛下,张崇心中焦急,不得不再次提及林砚,林砚此人,不仅诗文出众,于实务亦颇有才干。先前在江宁协助官府剿匪时便屡献奇谋,此次臣命他整理漕运文书,亦发现诸多积弊,正在草拟条陈……
皇帝似乎提起了一点兴趣,但很快又消散了,年轻人,多历练是好事。张卿既然觉得他可用,便让他在你手下好好做事吧。若有新的诗作,不妨呈上来让朕瞧瞧。他挥了挥手,意兴阑珊,朕有些乏了,张卿且退下吧。
臣……遵旨。张崇咽下了还想说的话,深深一揖,退出了偏殿。
走出宫殿,午后的阳光透过宫檐,在白玉石阶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张崇却感到一阵寒意。皇帝对林砚的兴趣,仅仅停留在之上,对其人所蕴含的治国潜能,甚至对诗词背后反映的严峻边情,都漠不关心。这种近乎昏聩的专注,让他深感忧虑。
而此刻,在枢密院值房内,沈肃早已通过眼线得知了皇帝召见张崇并问及林砚的消息。他面色平静,手中狼毫笔却微微一顿。
诗名愈盛,未必是福。他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冷光,张季高,你且看看,这满朝文武,有几个是真在意诗词歌赋的?
殿外,初夏的风掠过宫墙,带着几分燥热,也带着几分山雨欲来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