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留下,像在茫茫雾海中抛下了一只锚,沉重,却暂时稳住了摇摇欲坠的小船。但锚链绷得笔直,随时承受着现实的巨大拉力。陆平知道,他必须尽快找到糊口的营生。老屋角落那半袋米撑不了几天。
小镇的清晨带着湿冷的露气。陆平踩着薄霜,走在熟悉又陌生的石板路上。路两旁的店铺大多还关着门,只有几家卖早点的摊子冒着热气。他一家一家地问过去。
“洗碗工?早上六点到下午两点?管一顿午饭?行,行!我能干!”在镇口一家生意还算红火的面馆,老板上下打量着这个身材单薄、眼神里带着点疲惫和茫然的年轻人,点了点头。“试用三天,一天五十。能干就留下。”
五十块。陆平心里飞快盘算着,省着点,勉强够吃饭。他没资格挑剔。
工作繁重而油腻。堆积如山的碗碟泡在浑浊的泡沫水里,冰冷刺骨。双手很快被泡得发白发皱,指甲缝里塞满了油污。腰一直弯着,后脊梁骨又酸又硬。老板的呵斥、厨师的催促、跑堂伙计不耐烦的催促声,混杂着灶台的轰鸣和食客的喧闹,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牢牢困在油腻的水池边。这感觉,竟比流水线更甚——至少流水线不用一直弯着腰。
中午,一碗飘着几片菜叶的清水面下肚,短暂的喘息后又是无休止的碗碟。下午两点,当最后一批碗碟被码放整齐,陆平感觉自己的腰已经快直不起来了,手臂酸麻,指尖冰凉。老板丢给他一张皱巴巴的五十元钞票。
攥着这张沾着油污的钞票,陆平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回到老屋。院子里空寂依旧,阳光斜斜地照着,几只麻雀在墙头叽喳。他靠在冰冷的门框上,疲惫像潮水一样涌来,只想倒在床上睡死过去。
墙角,那个旧木箱沉默地待着。
“试试?”那个微弱的声音又在心底响起,带着一丝不甘的倔强。如果不做点什么,他怕自己会被这沉重的疲惫和空虚彻底压垮。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走到院子中央,避开几丛枯黄的杂草。他再次翻开那本《八极拳谱》,翻到最前面,找到那个看起来最“简单”的动作——**两仪桩**。
图上的小人双脚分开,与肩同宽,微微下蹲,膝盖微屈不过脚尖,双手虚抱于腹前,沉肩坠肘,含胸拔背,目视前方。旁边小字注解:“头顶青天,足抓地泉。松而不懈,静中寓动。”
陆平照着图上的样子,分开双脚,尝试着下蹲。常年久坐和流水线的劳作,让他的身体僵硬得像块锈蚀的铁板。膝盖刚刚弯下一点角度,就传来一阵酸胀感。他努力回忆着拳谱和父亲笔记里说的“含胸拔背”、“沉肩坠肘”,试图调整姿势。
肩膀紧张地耸着,脖子僵硬地梗着,含胸变成了驼背,坠肘变成了夹着胳膊。他低头看看自己别扭的样子,再对照图谱上那看似轻松写意的小人,一股巨大的挫败感油然而生。这根本不对!
他强迫自己站直,深吸几口气,重新开始。这次,他努力想把肩膀沉下去,结果整个上半身都跟着往下塌。想“含胸拔背”,却感觉胸口憋闷,后背绷得像块铁板。膝盖的酸胀感越来越明显,小腿肚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松而不懈…” 陆平默念着这四个字,感觉它们像天书一样矛盾。他试图放松,身体却更僵硬了;想保持姿势(不懈),却感觉随时要散架。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阳光照在他身上,却感觉不到暖意,只有额头渗出的细密汗珠是热的。腿抖得越来越厉害,像踩在烧红的铁板上。膝盖的酸胀变成了尖锐的刺痛,腰椎也开始抗议。他咬着牙,死死盯着拳谱上那模糊的小人,仿佛在跟一个看不见的对手较劲。
五分钟?还是只有三分钟?陆平已经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世界仿佛只剩下他剧烈的心跳声、膝盖的刺痛和身体无法抑制的颤抖。汗水流进眼角,又涩又疼。他拼命想稳住,身体却不听使唤地晃动起来。
“噗通!”
他终于支撑不住,一屁股跌坐在冰冷的泥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像是要挣脱出来。两条腿又酸又麻又痛,像不是自己的。他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泥土的双手,指关节因为刚才无意识地攥紧而发白。
笨拙,僵硬,痛苦,狼狈不堪。
这就是他梦想的开始?武侠小说里那些主角捡到秘籍后突飞猛进的桥段,都是骗人的!现实冰冷而残酷,给他的只是一个模糊不清的图谱、一副被生活磨损的僵硬身体,以及这深入骨髓的挫败和无力感。
他仰起头,望着冬日灰蒙蒙的天空。父亲当年第一次站桩,也是这般痛苦和狼狈吗?那个“腿抖如筛糠,汗透三层衣”的描述,此刻是如此真实。
一丝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的感觉,在剧烈的疲惫和酸痛中悄然浮现。就在他跌倒前,身体颤抖到极限的那一刻,似乎有一股极其微弱的热流,从冰冷麻木的脚底涌起,沿着小腿内侧向上爬升了一小段,随即被跌坐的震动和强烈的酸痛彻底淹没。
是错觉吗?还是父亲笔记里提到的“脚底似有蚂蚁爬”?
陆平躺在地上,望着天空,一动不动。身体像散了架,心也沉甸甸的。只有那一点点若有若无的温热感,像一个微弱的、固执的萤火虫,在无边的疲惫和黑暗中,极其微弱地闪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