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该是无数个再寻常不过的日子中的一个。
任静蓁结束了下午针对感知精确度的专项训练,训练很耗神,但效果显着,她能感觉到自己对那些模糊未来的碎片捕捉得清晰了一点点。
她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习惯性地想去找任映真。
这小孩只有两个固定的刷新地点,要么在书房,要么在娱乐室里玩点积木数独消消乐之类的小游戏。
“妈妈,”她路过一楼起居室里正在看个人终端的沈君萤,“你看到小真了吗?”
沈君萤的视线从终端上抬起,落在女儿身上时,立刻满眼温柔的笑意,伸手替她理了理刚才训练时弄乱的碎发:“训练结束了?感觉怎么样?累不累?”
“嗯,不累,我……”任静蓁回答完训练细节相关,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他大概在自己房间,也可能去花园了。我没太注意。”
“……我知道了。”任静蓁说:“我去找他。”
她不如任映真能接受这种自然而然产生的忽略,为什么他们中突然有一个人变成了无需被父母投入任何关注的,微不足道的存在呢。她知道答案,但不能接受。
她在陈列室里找到了任映真。
这儿采光不好,所以平时少有人来。里面摆放的多是些家族收藏的矿物标本、旧星图和一些具有纪念意义却不太珍贵的物品。她推开门时,任映真正仰头专注地看着柜子里的一块石头。
那石头并不大,颜色是深邃的墨黑,但表面却镶嵌着无数细碎的、类似云母的结晶,在微弱的光线下,折射出星星点点的、幽微的银蓝色光芒,像一小片被凝固的午夜星空,确实很漂亮。
任静蓁放轻脚步走过去。
就在她快要靠近弟弟时,一阵极其短暂却尖锐的眩晕感猛地攫住了她,那不祥的画面电流般击穿她的意识:这石头从柜子里落下来,带着异常的速度,砸向正仰头看它的小孩。
它转瞬即逝,但带来的惊恐无比真实。
几乎出于本能,她猛地向前扑去,将他从原地推开;任映真措手不及地被她推得一个踉跄,向后跌坐在地上,愕然地看向她。
就在这一刹那,仿佛是为了印证那恐怖的预知,那块原本稳稳搁在架子顶层的陨石被无形的力量拨动,真的晃动了一下,然后径直坠落下来——
砰!
一声闷响。
它没有砸中他,却连带着陈列柜里其他的矿物标本噼里啪啦地滑落下来。她在混乱中失去平衡,又被滚落的石头绊倒,整个人向前摔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
【卧槽】
【这……】
【……哦……他吓坏了】
画面里的小孩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扑向了他的姐姐。家庭医生,急救机器人,紧急呼叫铃……还有什么是他能做的?
他抱着她软绵绵的身体,视线从那刺目的鲜血抬起,看向陈列室的门口。
沈君萤脸色惨白地钉在那里不动:“静蓁、改变,不……”
【吓傻了吗,快叫医生啊】
【任静蓁的行动是不符合常理的,我觉得有没有可能她读到了女儿的想法,就在刚刚那一瞬间……】
【她肯定是感知到了女儿推开任映真是为了改变某个可怕的未来,那这冲击就太大了】
“——妈妈!”
尖锐的警报声和任映真那声清晰的呼喊终于惊醒了她的意识,恐慌压倒了一切,她听见自己呼叫救援。她脸色惨白,双手颤抖,全部心神都系在昏迷不醒的女儿身上。
等佣人们也闻声赶来时,现场一片混乱,任映真在这个间隙被挤到人群外围,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那条独一无二的,最明亮的线在他的手腕上闪烁,光芒时明时暗,仿佛随时会彻底熄灭。
他们要送她去奥罗拉中心医院,母亲通知在外的父亲,同时毫不犹豫地跟了出去。佣人们也忙着清理通道、联系飞行器——
巨大的宅邸仿佛瞬间被抽空了声音和温度,只剩下陈列室里的一片狼藉,还有他一个人。
【?都走了?为什么就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
【不是,还有一个儿子的对吧,他刚刚也摔倒了,这个,手上的血被青少年模式打马赛克了??】
【我的话现在心里已经开始写小作文了,我要成为冷酷无情的优等生我要让你们所有人都后悔——!】
【焉知任映真没有这么做呢,不是说查到此人学生时代确实拿的是全优吗,而且内部消息,他应该是高中毕业就彻底离开家了,甚至去边境星系上的大学……】
【这家庭环境,待不下去一点】
画面里的孩子已经动起来了,他走进最近的盥洗室打开冷水冲洗掉灰尘和血迹,露出细小的伤口和嵌在里面的玻璃碎屑。夹出异物、抹上消毒凝胶,贴上创可贴。
【我受够了真的感觉视觉联通我快疼死了,原来您硬汉是从小就有啊怪不得其他本子被捅也面不改色,竟是A-07个人特质,哈哈!】
做完这一切,他洗干净镊子放回原处,合上药箱,物归原主。他走回已经空无一人的、一片狼藉的陈列室门口。
镜头捕捉到了他眼中罕见的迷茫。
我能做什么呢?
丝线正在频闪。
我对此无能为力。
他除了等待什么也做不了。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爬上床蜷缩起来,睁着眼睛,盯着那条闪烁的丝线。他只能在无尽的黑暗里等待着一个未知的答案。
就像他二十几年后做的这样。
时间缓慢地流淌,在极度专注和紧绷中,他的感知变得模糊。突然、那条绕在他手腕上的明亮的丝线猛地迸发出一下极其刺眼,几乎灼伤他的强烈光芒。
那光芒短暂得如同幻觉,有一种惨烈与决绝。
紧接着,戛然而止、光芒骤熄。
像一颗星辰猛然爆裂,随后彻底湮灭。
连接着任映真与任静蓁的那条线消失了,好像从未存在过。
他猛地坐起身,呼吸停滞。有种冰冷的感觉在心脏的位置炸开,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你意识到你的世界被无声挖走了一块,并且永远也无法填补。
【我不敢看了……】
【主人公什么时候载入大杀特杀,第二人生到底要什么时候才开始意识体投放,我不行了,俺不中嘞!】
【我开始相信一些双生子题材的故事了,这比听到死讯还要残酷一万倍,你能直接感知到对方的存在消逝了】
【哦这个我知道,从此以后每一面镜子都是厄里斯魔镜,我只有在镜子上才能再次见到你……】
【怪不得从来没见过她,这个异世界其实是不是任映真的记忆造出来的模拟啊?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是现实中的映射】
【不排除这样的可能性,因为任映真现实中是个无能力者,这个模拟里却变成c级了,当然我还是那句话,这么鸡肋的能力还不如没有】
【没有人想起来这还有个小孩需要被告知他失去了自己的姐姐是吗】
这个家被巨大的阴影笼罩,但时间并不长。父亲和两个哥哥很快就从最初的震惊里恢复过来,他们的悲伤更多掺杂了一种战略层面的惋惜——这可能是未来家里最有出息的孩子。
对一个未来的S+级别能力者的惋惜远多于对失去一个女儿、一个妹妹的哀恸。
与之相对的,母亲则被彻底拖入了悲伤的深渊。在这个体外受孕和人工子宫技术高度成熟、被视为更高效安全选择的时代,她仍然亲自怀孕,既是因为这样能更好地传承基因,也是因为她想与自己的孩子建立最原始的,无法被技术模拟的纽带和共鸣。
所以她无法像丈夫和儿子们那样理智地看待这场悲剧。而从她那巨大的无法抹去的悲伤里,滋生出了更复杂、更扭曲的东西。
她对预知能力产生了深深的怨恨。
如果没有那所谓的“未来的S+级预知系”,如果任静蓁没有看到那个画面,她就不会冲过去——她就不会死!
这份怨恨无法投向虚无的命运或能力本身,她只能看向那个活下来的孩子。每次彼此的目光交汇,都不亚于一场凌迟。她同样爱着这个孩子,不然早在等级评定出来的那一天就大可以把这个平庸的孩子送往边缘星系去放养,但她又不免想到如果不是他、如果不是为了他的话……
任映真在发现母亲和自己的丝线之间会闪烁后,就有意识地避开了父母。他们别提再有肢体接触,再见一面也难。他知道沈君萤不想见到自己:你的存在就是在时刻提醒她,妈妈失去了另一个更珍贵的孩子。
就像她不知道如何面对任映真一样,任映真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仆人们的反应则更加直白和现实,他们当然不会明说,但眼神和细微的举动却暴露无遗。任映真看得出来他们已经达成一个无声的共识:如果不是你,天赋异禀,备受期待的大小姐就不会死。
在失去了姐姐的同时,他在这栋宅子里也失去了容身之处。
他尽量像一抹真正的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移动,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哥哥们的态度趋向于父母,无人愿触霉头,默认了他成了某种带有原罪的存在。
世界依旧由无数明暗交织的线构成,只是其中最温暖、最明亮的那一根已经永远熄灭。剩下的就是蛛网,而他正在逐渐熟悉这片荒芜的风景。
反复检验,无形排斥。
【我受不了了!快进!快进!!!二倍速!!!!】
【我支持】
【但是这是任映真的人生诶,不过我实在是有点看不下去了这个恐怖的重复的日常,简直是每天都在触摸崭新的痛苦】
《第二人生》的程序似乎接收到了大多数观众的意志,画面开始模糊、加速,时光如同被拨动的指针,飞速流转。
时间来到了两年后。
【两年????】
【你说这日子他过了两年????】
又一次例行且徒劳的医疗检查,结论依然熟悉,反正评定维持原状,没有提升的希望。父母和哥哥们当然是没人陪他来的,在他还需要接送的时候,送他过来的永远都是佣人——反正什么事都比他重要。
没人对他抱有任何希望,注定平庸的人不值得投入额外的关注和时间。
至少佣人是会带他回去的。今天送他过来的司机说有其他事情要办,等检查结束之后再过一会儿才能来接他。难道还能真把他丢了不成。如果有人想吓唬他“爸爸妈妈要把你丢掉了”,那确实是找错对象了。整个任家还在意他是不是丢了的只剩这些以为他丢了会被任现林问责的员工们了。
任映真在医疗机构的庭院里找到熟悉的长椅坐下,把显示结果的电子终端丢在旁边,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个橘子开始剥。对现在的他来说,橘子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水果。
就在他把橘子皮整个儿剥下来的时候,视野边缘里出现一条异常明亮的丝线。他猛地抬起头——
是一个年纪相仿的男孩,站在几步外看着他。准确地说,是正在看他怎么剥橘子。
男孩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位成年男性,看丝线,两人是父子。
见任映真看过来,男孩反而对他露齿一笑。
“……”他默默掰下橘瓣,递向对方。
男孩回头看向父亲,见父亲微笑着点头默许,这才开心地接过橘子瓣,道了声“谢谢!”,然后很自然地在长椅空着的一端坐了下来,和任映真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你也来这里做检查吗?”他问。
“不是。”男孩说:“我是来打防疫针的……可疼了。”他做了个夸张的苦脸。
这时,那男人走近几步,对男孩说:“你在这里和小朋友一起坐一会儿,爸爸很快就回来。”说完,他还对任映真友善地点点头才离开。
目送对方的背影,小孩似乎更放松了些,吃掉橘子后转向任映真,反问道:“那你呢,你经常来?”
“嗯。”他点点头,又问:“你是什么异能力?”
“最普通的。”男孩说:“目前只知道是身体强化方面的,还不确定成长方向,我猜应该就是力气比一般人大点,跑得快点,扛揍一点之类的……?”
“评级呢?”
“A级……不过,我妈说能力类型很常见,强度级别不能说明我比别人厉害,关键还是看以后怎么用吧。”
A级。
好遥远的等级。
任映真周围S级才是常态和标准。这个A级居然既不炫耀也不自卑。
他轻轻“哦”了一声,又掰了一瓣橘子给对方,被摆摆手婉拒了:“刚刚就够啦。”
“啊,我爸往回来了,看来我们要走了。谢谢你的橘子,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男孩问。
“……我想我们应该交换名字。”任映真说:“你呢?”
“我叫周迢。”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