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羽涵心里正乱,那股别扭和委屈还没散尽,看到她这副仿佛无事发生的样子,更觉得气闷。
她心里那股别扭和委屈还没散,又带着点“凭什么是你来”的怨气,倔强地偏过头,不肯去接,用沉默表达着抗拒。
递纸巾的手顿了一下,然后收了回去。
一之濑海音似乎对她的反应毫不意外。
就在赵羽涵以为她会就此放弃时,一之濑却直接在她面前蹲了下来。
两人的距离瞬间拉近。
她还没反应过来,下巴就被一只微凉却力道不容置疑的手捏住,带着些许强势,将她的脸从臂弯里抬了起来。
赵羽涵惊愕地睁大还含着泪水的眼睛,对上一之濑海音近在咫尺的脸。
她的表情依旧很淡,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看不出喜怒,只有一片沉静的审视。
赵羽涵甚至能看清对方纤长睫毛下那双深潭般眸子里映出的、自己狼狈的倒影。
紧接着,另一只手拿着那张纸巾,不由分说地贴上她的脸颊,动作算不上特别温柔,甚至有些公事公办的利落,但力度控制得刚好,擦拭着她脸上交错的泪痕。
赵羽涵完全愣住了,大脑一片空白。
她完全没想到一之濑海音会采取如此直接、甚至有些强势的方式。
下巴上传来的微凉触感和不容抗拒的力道让她大脑一片空白,连挣扎都忘了,只能睁大了还泛着水光的眼睛,呆呆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清冷面孔。
等她反应过来,脸上湿漉漉的感觉已经被擦拭干净,只剩下皮肤被纸巾摩擦后微微的刺感和被捏过的下巴传来的些微不适。
“你干什么!”
羞恼和一种被冒犯的感觉后知后觉地涌上心头,赵羽涵猛地抬起手,用力推向还蹲在自己面前的一之濑海音的肩膀,想把她推开。
她以为至少能把对方推个踉跄。
然而,一之濑海音的身形稳得出奇,赵羽涵这含怒一推,非但没有推动对方分毫,反而因为反作用力,自己本就蹲得有些发麻的腿一软,重心不稳,“哎呀”一声,向后跌坐在地。
粗糙的地面摩擦着皮肤,带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
这下子,好不容易止住的委屈如同加了催化剂,轰地一下再次冲上头顶,比刚才更汹涌,更难以遏制。
她眼眶一热,新的泪水瞬间盈满,混合着跌倒在地的狼狈和被“欺负”的愤怒,眼看就要再次决堤。
就在她张着嘴,吸气准备哭出声的刹那,一之濑海音清冷的声音响起了,不高,却像一捧冰水,精准地泼在她即将沸腾的情绪上。
“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说完这句话,一之濑海音就不再言语,只是维持着蹲姿,那双深邃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跌坐在地、狼狈不堪的赵羽涵。
那目光里没有嘲笑,没有怜悯,也没有安慰,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冷酷的观察和等待。
赵羽涵被她看得心里一阵阵发毛,那目光仿佛能穿透她脆弱的外壳,直视她内心所有混乱不堪的恐惧和自私。
积压的情绪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她猛地抬起头,用红肿的眼睛瞪向一之濑海音,像是被逼到绝境的小兽,用尽全身力气大喊出声。
“你懂什么?!哭是解决不了问题!但你知道问题是什么吗?!又不是你的哥哥要被抢走!你能明白我的感受吗?!朝夕相处了十七年,突然有人告诉你,这个人可能不属于这里,他可能要回到他原来的地方去了……那种快要失去家人的感觉你懂吗?!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喊完之后,她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仿佛用尽了所有勇气,倔强地反瞪着一之濑海音,仿佛这样就能在气势上压倒对方,扞卫自己那份痛苦的所有权。
一之濑海音的神情依旧没有任何变化,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赵羽涵歇斯底里般的控诉,然后在对方话音落下、空气中只剩下喘息声的寂静里,轻轻摇了摇头,用那种陈述事实般的平淡语气,清晰地开口。
“我确实不懂。”
赵羽涵怔了一下,心里下意识地掠过一丝近乎扭曲的胜利感。
看吧,她果然不懂!她怎么能懂!
然而,这丝感觉还没来得及蔓延,一之濑海音的下半句话,已经如同最冰冷的铁锤,砸在了她刚刚升起些许虚妄高度的壁垒上,将其击得粉碎。
“因为我出生时,就没有家人。”
这句话很轻,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炸响在赵羽涵的耳边。
她所有的愤怒、委屈、自怜自艾,在这一瞬间,被这句简单至极的话对比得苍白无力,甚至……有些可笑。
出生时就没有家人……
赵羽涵猛地想起了那个午后,一之濑海音用平淡的语气讲述的那个“故事”。
这是一个关于……在恨意中出生、在抛弃里长大,最后连唯一的温暖也被夺走的故事。
那时她更多的是觉得震撼和害怕,此刻,这句话却带着千钧的重量,狠狠砸在了她的心口。
她拥有十七年满满的、有时甚至让她觉得理所当然的亲情,却在害怕失去;而眼前这个人,从一开始就一无所有。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刚才那股支撑着她嘶喊的怒气,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只剩下无尽的空虚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羞愧。
她跌坐在地上,仰头望着蹲在面前、面容平静的一之濑海音,阳光有些刺眼,让她看不清对方眼底更深处的情绪。
一之濑海音静静地看着赵羽涵那双盛满了复杂情绪的眼睛,过了许久,才几不可闻地轻轻叹了一口气。
那叹息声太轻,几乎要被风吹散。
“你现在,大概听不进什么‘你哥哥不会离开’、‘你们还是一家人’之类的劝慰。”
赵羽涵抿紧了嘴唇,默认了。
那些话此刻听起来苍白无力,只会让她更烦躁。
“那么,我就接着讲上次没讲完的那个故事吧。”
一之濑海音微微偏了下头,声音恢复了那种没有波澜的调子。
赵羽涵浑身一僵,下意识地想要摇头抗拒。
她猜想接下来的故事必然更加沉重,或许是那个女孩如何在黑暗里挣扎求存,如何步步为营完成血腥复仇的艰难历程。
她此刻心神震荡,一点也不想再听那些令人窒息的过往。
“我……”
她刚张开嘴,发出一个微弱的音节。
一之濑海音却仿佛预知了她的反应。
她没有提高音量,也没有加重语气,只是伸出了一根手指,轻轻地、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坚定,按在了赵羽涵微微颤抖的嘴唇上。
微凉的触感,带着奇异的、令人瞬间失语的力量。
赵羽涵剩下的话全都堵在了喉咙里,只能瞪大了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一之濑海音。
一之濑海音收回手指,目光依旧平静地落在她脸上,仿佛刚才那个略带强势的打断只是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她继续用那种叙述旁白般的语调,娓娓道来。
“后来,那个女孩被另一个男人带回了他的家。一个……和之前那个冰冷组织截然不同的地方。男人让她随他改了姓氏,给了她一个新的身份,一个可以站在阳光下的名字。”
“男人没有妻子,也没有自己的孩子。他把所有能给的关注和……姑且称之为‘宠爱’的东西,都倾注在了这个捡来的、满身是刺的女孩身上。”
赵羽涵不知不觉被带入到故事里,她能想象那种巨大的、突如其来的善意对一个习惯了黑暗和算计的孩子来说,是多么陌生甚至令人警惕。
“只是,女孩经历过的一切,让她早已忘记了该怎么像普通孩子一样哭,一样笑。她的脸上仿佛戴上了一张摘不掉的面具,永远是没有表情的扑克脸。这让那个男人很苦恼。”
一之濑海音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情绪,像是无奈,又像是对某种荒诞行径的轻微嘲讽。
“于是,那个男人……想出了一个很奇怪的办法。”
她的语气依旧平淡,但内容却让赵羽涵微微睁大了眼睛。
“他对手底下所有人宣布:谁能让小姐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哪怕是嘴角弯起一点点,就能获得一根金条。”
“整个组织的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围着那个女孩转。”
一之濑海音继续叙述,眼神微微放空,仿佛看向了某个遥远的、荒诞的场景。
“有的人是为了金条,使出浑身解数,扮小丑,讲笑话,做各种滑稽动作。也有的人,或许是真心觉得这个不会笑的女孩可怜,想逗她开心。”
她的描述很简略,但赵羽涵的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些画面。
一个始终面无表情的冷漠少女,被一群形形色色、目的各异的大人们小心翼翼地围着,笨拙地试图撬开她脸上哪怕一丝笑容的裂痕。
那画面……诡异又带着点难以言说的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