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缓缓穿过了米那斯提力斯一层又一层的城门。
每一层城墙都仿佛一道界限,将外界的喧嚣逐渐过滤,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愈发深沉、肃穆的氛围。
街道依旧宽阔,以白色石材铺就,两旁建筑规整而宏伟,但行人明显稀少了许多,且大多步履匆匆,神色间带着属于权力中心的谨慎与矜持。
哈涅尔坐在车内,窗外的欢呼声渐渐被车轮碾过石板的单调声响所取代,但他胸膛里那股被埃雅尼尔刻意点燃的火焰,却并未完全熄灭,反而在寂静中灼烧得更加清晰。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分析着埃雅尼尔此举的深意——将他高高捧起,成为万众瞩目的哈多嫡系,这既是利用,也是一种无形的绑架。
他现在就像被放在聚光灯下的展品,一言一行都将被无限放大和解读。
最终,马车抵达了城市的最高层——第七层。
这里的空间最为开阔,也最为安静,仿佛置身于云端。
空气清冷,带着雪峰的气息。巨大的广场以纯白石板铺就,光滑如镜,倒映着蓝天和那座巍峨的明多陆因之塔的剪影。
而就在广场的中央,白塔的基座前方,一样事物瞬间攫取了哈涅尔全部的目光,让他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那是一棵树。
一棵巨大、却已然彻底枯死的树。
它的树干需要数人合抱,枝桠虬结,如同伸向天空的、绝望的苍白手臂,上面没有一片叶子,只有死亡般的寂静。树皮干裂剥落,露出底下同样毫无生气的灰白色木质。
它就那样孤零零地矗立在广场中央,与周围圣洁的白色建筑形成了一种无比刺眼、却又无比和谐的悲怆之美。
圣白树!
刚铎王权的象征,努门诺尔皇室圣树的后裔!
它曾经枝繁叶茂,花开如雪,象征着王国的健康与繁荣。
但如今,它死了。
枯死的白树,无声地诉说着这个王国最深沉的痛楚与缺失。
任何站在它面前的人,都能感受到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挥之不去的失落与等待。
埃雅尼尔也停下了脚步,他站在哈涅尔身侧,目光同样落在那棵枯树上,灰色的眼眸中看不出情绪,只有一片深沉的静默。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杂乱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从白塔方向传来。
哈涅尔转头望去,只见一行大约十余人,正从白塔那宏伟的拱门下走出,向他们走来。
这些人年龄各异,大多在四十岁以上,穿着代表不同身份和家族的、样式古老而庄重的袍服。
他们的步伐沉稳,脸上带着符合场合的严肃表情,但眼神却远不如城门外那些民众般狂热,反而充满了审视、计算,以及一种深植于骨子里的、近乎傲慢的冷漠。
他们就是刚铎议会的成员。
哈涅尔从欧斯特之前的讲述和自己的记忆中,迅速调取关于这个机构的信息。
刚铎议会并非一个常设的、拥有绝对权力的机构,它更像是由刚铎最古老、最有权势的几个家族代表、以及一些德高望重的学者、将领组成的咨询和议事团体。在国王在位时,它的作用更多是辅佐和建议。
但在国王血脉断绝,摄政王统治的时期,议会的权力和影响力便急剧膨胀。
他们负责处理日常政务,协调各方势力,甚至在王位继承这等大事上,也拥有极大的发言权。
然而,这个议会也并非铁板一块,内部派系林立,各有盘算。
他们中的许多人,更热衷于维护自己家族的利益和权力,在魔栏农之祸前后,面对外敌入侵和王室危机时,其决策往往显得迟缓、争论不休,甚至被指责为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悲剧的发生或加剧。
他们是刚铎古老传统的守护者,但也可能是阻碍变革、沉溺于权术的腐朽力量。
为首的是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他穿着绣有星辰图案的深蓝色长袍,手中拄着一根象征权柄的乌木手杖。
他走到近前,目光先是扫过埃雅尼尔,微微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但那点头的幅度极其有限,带着一种刻意保持的距离感。显然,对于这位手握重兵、声望正隆的将军,议会成员们的心情是复杂的,既有依赖,也有深深的忌惮。
随后,老者的目光才落到哈涅尔身上。他脸上挤出一丝程式化的、堪称“温和”的笑容,但那双深陷的眼窝里,却没有任何温度。
“这位便是哈涅尔少爷吧?” 他的声音苍老而缓慢,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腔调,“我是印拉希尔,刚铎议会的现任议长。我代表议会,欢迎你来到米那斯提力斯。哈多家族血脉的回归,对刚铎而言,确实意义非凡。”
他的话听起来无可指摘,但语气中的疏离与客套,几乎不加掩饰。
他身后的其他议员们也纷纷投来目光,那些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哈涅尔身上扫视,评估着他的价值,衡量着他的威胁,却唯独缺少真正意义上的欢迎。
他们对埃雅尼尔的态度是谨慎而疏远的,而对哈涅尔这个突然出现的古老血脉,则是一种混合着历史好奇、政治算计和本能排斥的冷漠。
在他们眼中,哈涅尔或许是一件有用的工具,一个可以拿来讨论的历史议题,但绝不是一个需要他们真心拥戴或敬畏的主人。
埃雅尼尔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嘴角似乎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随即平静地开口:“印拉希尔议长,诸位议员,哈涅尔少爷旅途劳顿,又经历风波,需要休息。有关事宜,容后再议。”
印拉希尔议长点了点头:“理应如此。住所已经安排妥当,就在白塔附近的迎宾苑。” 他再次看向哈涅尔,那笑容依旧挂在脸上,“哈涅尔少爷,请先好好休息。关于哈多家族的历史与传承,我们……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四个字,他说得意味深长。
哈涅尔微微躬身还礼,没有多言。
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踏入的,不仅仅是一座白色的王城,更是一个由权力、野心、古老律法和现实利益交织而成的、比任何战场都更加危险的角斗场。
枯死的白树在阳光下投下扭曲的阴影,仿佛在无声地注视着这新来的血脉,以及围绕着他即将展开的、新的博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