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料峭,院中的梧桐叶已落了大半,光秃秃的枝桠在灰蒙蒙的天空下伸展,像是用焦墨勾勒出的枯笔。沈清辞立在窗前,手中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目光越过庭院,仿佛能穿透重重屋宇,看到那遥远而荒凉的流放之地。
青黛轻手轻脚地进来,将一封装帧寻常的信函放在书案上。“小姐,北边来的。”
沈清辞转过身,放下茶盏,拆信的动作沉稳利落。信纸是常见的桑皮纸,墨迹也寻常,内容看似是汇报米铺生意,内里却用特殊的药水写就,需在烛火上微烘方能显现。
“备车,去城西的笔墨铺子。”沈清辞看完,指尖一簇细小火焰腾起,将信纸焚为灰烬。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辘辘声。城西的“翰墨斋”门面不大,却是沈清辞暗中经营的一处情报据点。掌柜是个面容平凡的中年人,见沈清辞进来,只如常躬身行礼,便将人引至内室。
“情况如何?”沈清辞直接问道。
“回小姐,人已到了岭南瘴疠之地。”掌柜压低声音,“表面看来,日子清苦,每日采石修路,看守也算严密。但…三个月前,看守他的那支小队,副尉换成了靖王妃的一个远房表亲。”
沈清辞眼神一凝:“详细说。”
“那副尉姓周,原本在岭南军中只是个不得志的校尉,突然被提拔上来,专司看守流放重犯。萧煜到了之后,他虽未明着照顾,但分配给萧煜的活计,总比旁人轻省些。而且…”掌柜顿了顿,“近一个月,有生面孔在流放地附近出现,像是北边来的,与周副尉有过接触。”
“北边?”沈清辞指尖轻轻敲击桌面,“能确定来历吗?”
“对方很谨慎,我们的人只远远看到一次,身形彪悍,带着军中习气,口音…似是幽州一带。”
幽州…那是靖王母族的根基之地。沈清辞心中冷笑,果然,萧煜虽被废为庶人,流放千里,有些人却从未真正死心。
“我们安插的人,能近身吗?”
“有一个,叫赵四,是采石场的工头,能接触到萧煜。据他观察,萧煜看似颓废认命,每日只知埋头干活,但…他的手掌。”
“手掌如何?”
“虎口和指腹的茧子,不像是干粗活磨出来的,倒像是…长期握剑留下的。而且,赵四偶然瞥见,他夜里会在住处墙角,以树枝划地,似是…在推演什么阵图。”
沈清辞沉默片刻。前世萧煜能勾结外敌,通敌卖国,今生即便失势,那份野心和隐忍却不会轻易消磨。岭南虽远,却并非铁板一块,若有人里应外合…
“让我们的人盯紧周副尉和所有与萧煜接触的可疑之人。特别是往来信件、物资补给,仔细查验。”沈清辞吩咐道,“另外,想办法让赵四‘帮’萧煜一把,让他换个更辛苦,但也…更容易看清他真面目的活计。”
掌柜心领神会:“小人明白。”
从翰墨斋出来,天色愈发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仿佛酝酿着一场冬雪。沈清辞没有直接回国公府,而是绕道去了慈幼局。
周嬷嬷正带着几个大些的孩子清点过冬的棉衣,见她来了,忙迎上来。
“小姐怎么来了?这天看着要下雪了。”
“来看看孩子们,顺便问嬷嬷一件事。”沈清辞目光扫过院子里那些虽然清瘦却眼神清亮的孩子,“嬷嬷可知,岭南那边,冬日气候如何?流放之人,如何过冬?”
周嬷嬷愣了一下,思索着道:“岭南冬日虽不比京城酷寒,但湿冷入骨,也是难熬。流放之人…官府会发些薄棉衣,但往往不足御寒,多半要靠家人打点,或者…自己有些门路的,也能弄到些补给。”她顿了顿,压低声音,“小姐是担心…那位?”
沈清辞微微颔首:“劳嬷嬷费心,帮我留意着,京城可有哪家商号,近期往岭南流放地运送大宗御寒物资的。”
“老身省得了。”
回到镇国公府时,细密的雪籽已夹杂在风中簌簌落下,打在屋檐窗棂上,沙沙作响。书房里暖意融融,炭盆烧得正旺,沈清辞却觉得心底有一片挥之不去的寒意。
她铺开纸张,提笔蘸墨,开始给夜君离写信。北疆战事吃紧,她不想用这些尚未确定的猜测烦扰他,只将京城诸事,包括慈幼局近况、贵女们的动向,以及…京中关于靖王“礼贤下士”、频繁结交军中将领的些许流言,细细写下。字迹清秀挺拔,一如她此刻的心境,冷静之下藏着锐利的锋芒。
信刚写完,用火漆封好,青黛便领着一个小厮打扮的精干少年进来,是夜君离离京前留给她的暗卫之一,名唤影七。
“小姐,靖王府有动静。”影七行礼后低声道,“一个时辰前,靖王妃身边的贴身嬷嬷,秘密去了一趟城东的永盛车马行,订了三辆加固马车,要求十日之内备好,说是…要运送一批药材去南边。”
“永盛车马行?”沈清辞记得,这家车马行似乎与几家往来岭南的商队颇有交情。
“是。属下查过,他们近期并无承接大宗药材南运的生意。而且,那嬷嬷特意要求马车要加固,能走崎岖山路。”
药材…岭南瘴疠之地,倒是个好借口。加固马车,崎岖山路…这是要往偏僻处去?
“盯紧车马行,查清楚他们最终准备的到底是什么‘药材’,又要运往何处。”沈清辞吩咐道,心中那根弦绷得更紧了些。靖王妃此举,是否与萧煜有关?还是另有所图?
影七领命而去。
夜色渐深,雪下得大了些,窗外已是白茫茫一片。沈清辞熄了灯,却毫无睡意,独自坐在黑暗中,听着雪落的声音。
前世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浮现——天牢的阴冷潮湿,毒酒入喉的灼痛,家族覆灭时的冲天火光…还有萧煜那张曾经温文尔雅,最后却变得无比狰狞的脸。
这一世,她将他从云端拉入泥淖,却远未到可以高枕无忧的时候。落水狗,往往咬人最狠。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只要那些野心家还觉得他有用,他就可能卷土重来。
绝不能给他这个机会。
她起身,从暗格中取出一枚玄铁令牌,这是夜君离留给她的,可以调动他留在京城的部分暗卫力量。指尖摩挲着令牌上冰冷的纹路,她下定了决心。
“青黛。”
“小姐?”一直守在门外的青黛应声而入。
“明日一早,让影七再来一趟。”沈清辞的声音在寂静的雪夜里清晰无比,“告诉他,我要加派人手去岭南。不必再只是监视…”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如冰雪般凛冽的寒光。
“我要知道萧煜每日见了谁,说了什么,吃了什么,甚至…梦里呓语了些什么。若有任何异动,若有任何人试图与他联络,或助他脱困…必要时,可先斩后奏。”
青黛心头一凛,垂首应道:“是,小姐。”
风雪敲窗,夜色正浓。沈清辞知道,这场无声的监控与反制,与她赈济流民、周旋贵女一样,都是另一处不见硝烟的战场。而她,必须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