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静默回声
意识如同沉入冰冷粘稠的墨海，在狂暴的空间撕扯与法则乱流的余波中载沉载浮。没有上下，没有前后，只有无尽的失重感与灵魂被反复拉伸揉捏的钝痛。时间失去了意义，或许只过去了一瞬，又或许已漂泊了万年。
一点微弱的、翠绿色的光芒，如同穿透深海的、来自遥远海面的星光，率先在江宁混沌的意识中亮起。是伊芙。她正在艰难地重新凝聚意识，用火种编码残存的力量，在他濒临涣散的灵魂周围，构筑起一层脆弱的保护与锚定点。
紧随其后，是一股冰冷、霸道、却异常熟悉的混沌气息——罗睺。他的魔魂仿佛在虚空中燃起了一簇不灭的灰焰，强行稳定着自身的存在，甚至分出一缕微弱的联系，与江宁的意识短暂触碰，确认彼此的存在。
然后，是肉体感官的回归——冰冷、极致的冰冷，仿佛每一个毛孔都在被绝对零度的针尖刺入。肺叶在渴望氧气，却吸入了某种粘稠、惰性、几乎不参与呼吸交换的“介质”。耳边不再是声音，而是一种低沉的、无处不在的、仿佛来自宇宙背景本身的“压力嗡鸣”。
江宁猛地睁开眼。
视野先是模糊的色块与光斑，随后缓缓聚焦。
眼前，并非预想中的正常星空，也不是实验场废墟那铅灰色的苍穹。
这是一片……“海”。
一片由无法形容的、近乎绝对透明的“介质”构成的、广袤无垠的“海洋”。介质并非液体，也非气体，它没有明显的流动性，却又仿佛在极其缓慢地整体“脉动”。视线可以毫无阻碍地穿透极远，看到的却依旧是近乎一模一样的、无边无际的“透明”，以及……在这片透明介质深处，若隐若现的、仿佛浸没在水底般的、稀疏而黯淡的星辰。那些星辰的光芒被严重削弱、扭曲，拉长成一条条黯淡的光带，死气沉沉地悬挂在“深海”之中。
没有上下左右的概念。他们就像几粒微尘，悬浮在这片透明“海洋”的某个深度。重力在这里微弱到几乎不存在，方向感彻底迷失。唯一的参照物，是身后那道正在缓缓弥合、边缘还在闪烁着不稳定七彩能量火花的“空间裂隙”，以及裂隙附近漂浮着的一些金属碎片和尘埃——那是实验场外壳最后的残骸。
“这里……就是‘静默之海’？”江宁在意识中询问，声音（或者说意念）在这里传递似乎也受到了严重的阻碍和延迟。
“……坐标吻合……环境参数……与古老记载部分匹配……”伊芙的回应断断续续，但比之前清晰了不少，似乎脱离了实验场的极端环境后，她的恢复速度加快了。“静默之海……并非物质意义上的海洋……而是宇宙中一片极其罕见的、时空结构极度‘惰性’与‘高阻尼’的区域……法则惰性强，能量活性极低，信息传递严重衰减……如同宇宙的‘深海坟场’……许多迷失的造物、破碎的世界残片、甚至……古老的秘密，都可能沉沦于此，被‘静默’吞噬……”
深海坟场……江宁心中凛然。难怪那些星辰看起来如此死寂，难怪呼吸如此困难，连思维都仿佛蒙上了一层粘滞的薄纱。
他转动视线（或者说是调整意识聚焦的方向），看到了不远处的罗睺。罗睺的阴影之躯在这里显得更加黯淡，几乎与周围近乎透明的介质融为一体，只有那双血眸，依旧散发着不屈的微光，正在警惕地扫视着无尽的“深海”。更远处，雷克、小艾和其他幸存者也陆续恢复了意识，他们在失重中笨拙地挣扎、调整姿态，脸上充满了劫后余生却又陷入更大茫然的表情。幸运的是，看起来所有人都成功穿过了裂隙，虽然个个带伤，气息萎靡。
“检测到微弱但持续的求救信号……方向……”伊芙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明显的激动与确认，“与晶片坐标指向高度一致！信号源……就在这片‘静默之海’的深处！是‘无垠方舟’！它还存在着！”
希望，如同黑暗中摇曳的烛火，虽然微弱，却真实地亮了起来。
但紧接着，现实的问题如同冰水浇头。他们现在身处何方？距离信号源有多远？在这片法则惰性极强、能量稀薄的“静默之海”中，他们如何移动？如何生存？更别提去寻找那可能远在无数光年之外的“方舟”了。
“首先，确定我们的位置和状态。”罗睺的意念传来，直接而务实，“找找看，附近有没有能落脚或者提供遮蔽的东西。一直这样飘着，能量散失太快。”
他的话提醒了众人。在这片高阻尼的介质中，维持生命和力量消耗虽然缓慢，但确实在持续发生。他们必须找到相对稳定的“据点”。
借助伊芙加强后的感知和罗睺对能量（哪怕再惰性）的敏锐，他们开始像一群深海中的盲鱼，在近乎绝对的透明与寂静中，小心翼翼地探索周围。
探索是令人绝望的。广袤，空无，死寂。除了身后逐渐消失的裂隙和偶尔漂过的、来自实验场的细小碎片，几乎什么都没有。时间感在这里彻底混乱，只能凭伊芙内部时钟的微弱滴答来估算。
就在众人开始感到意志被这无尽的“静默”逐渐侵蚀、消磨时——
“左下方……三十度方位……距离约五百公里……检测到非自然能量结构反应……规模不大……但结构相对完整……有微弱的周期性能量辐射……”伊芙的探测终于带来了转机。
五百公里，在这片失重且阻力未知的介质中，是一个极其遥远的距离。但他们别无选择。
移动的方式极其原始且耗费力气——利用微弱的力量反向推动介质，产生极其缓慢的加速度。罗睺的灰雾、江宁的净化之力，甚至雷克等人残存的体能，都成了宝贵的“推进剂”。速度慢得令人发指，感觉像是在粘稠的糖浆中游泳。
漫长的“漂流”开始了。周围一成不变的透明与死寂，是对精神最大的折磨。为了节省力量和保持清醒，他们大部分时间都陷入半休眠状态，只保留最基本的感知和由伊芙、罗睺轮流的警戒。
不知“漂流”了多久（伊芙的计时显示大约七十个小时），那个目标终于出现在了感知的边际。
那是一个……巨大的、不规则的、如同某种深海巨兽骨骼般的残骸。它由暗银色的、非金非石的奇异材质构成，表面布满了岁月的蚀痕和撞击的凹坑，静静地悬浮在“静默之海”中，如同一个沉默的墓碑。残骸的一端相对完整，依稀能看出原本是某种流线型的舰首或建筑结构，另一端则破碎不堪，延伸出无数扭曲的金属“肋骨”和断裂的管道。
最重要的是，在残骸相对完整的部分，隐约有极其微弱的、规律性的淡蓝色灯光在闪烁，那正是伊芙探测到的周期性能量辐射来源。残骸周围，还漂浮着一些更加细小的碎片和尘埃，似乎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屏障”或“尘埃云”，减弱了“静默之海”介质的直接侵蚀。
“像是一艘……坠毁或失事于此的星舰残骸？”雷克在通讯频道中（在这里，微弱的能量波动传递信息比直接发声更有效）猜测。
“结构风格……不属于已知的丰碑、巡天阁或常见文明序列……”伊芙分析着，“可能来自某个早已消亡的、曾探索‘静默之海’的古老文明……或者……是更早期‘起源协议’相关的造物？”
无论它是什么，此刻，它是唯一的避难所和可能的资源点。
众人打起精神，小心翼翼地靠近残骸。越是接近，越能感受到它的庞大与沧桑。那些淡蓝色的灯光来自残骸表面一些尚未完全损坏的能量节点或应急照明。残骸内部一片黑暗，入口是数个因破损而形成的巨大裂口，如同怪兽张开的巨口。
“进去看看，但保持最高警戒。”江宁下令。罗睺率先飘入其中一个较大的裂口，灰雾如同触手般探入黑暗。江宁紧随其后，净化领域收缩到体表，提供最基本的防护和照明。
残骸内部比想象中更加空旷和……干净。没有预想中的尸体或杂物，只有厚厚的、均匀覆盖在每一处表面的、灰白色的“尘埃”——那似乎是“静默之海”介质长年累月沉积形成的特殊“积尘”。空气（如果还能称之为空气的话）更加凝滞，但那种令人窒息的惰性压迫感反而因为有了实体结构的阻隔而略微减轻。
他们沿着相对宽敞的、疑似主通道的破败结构向内探索。通道两侧还能看到一些紧闭或破损的舱门，墙壁上残留着早已失效的控制面板和陌生的符号标识。一切都寂静无声，只有他们移动时推开积尘和偶尔触碰金属发出的、被严重削弱了的细微声响。
“能量反应源头在前方……主控制室或能源中枢方向……”伊芙引导着。
穿过几条交叉通道和一个类似大厅的开放空间（里面只有一些固定在地上的、锈蚀严重的座椅基座），他们终于抵达了残骸的核心区域——一个相对完好、呈球形的舱室。舱室中央，一个半嵌入地面的、复杂的多面体控制台还在闪烁着微弱的淡蓝色光芒，正是外部看到的光源。控制台周围，环绕着数个已经漆黑的大型屏幕和操作界面。
控制台本身似乎还在低功耗运行，维持着最基本的内部环境稳定（极其微弱）和外部信号发射（可能就是那周期性辐射）。而在控制台旁边，散落着几具早已与周围“积尘”融为一体、几乎无法辨认形态的遗骸，以及一些零散的、破损的个人物品。
最引人注目的，是在控制台正面，镶嵌着一块相对完好的、半透明的数据面板。面板上，正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滚动显示着一些残缺的文字和符号，其语言系统伊芙正在紧急破译。
“破译完成部分……这是……航行日志的最后一小段，以及……一个不断重复的自动信标信息。”伊芙的声音带着凝重。
“……‘静默之海’第七十七次深层测绘任务……遭遇未知‘时空湍流’……动力核心过载……结构损伤百分之四十……坠入……惰性层……”
“……求救信号无法突破‘静默’屏障……生命维持系统即将耗尽……”
“……检测到……来自‘深海’更下层的……异常引力波动和……信息片段……疑似与‘第五协议’（第五节点？）有关……但信号充满……悲伤与警告……”
“……最后记录……我们可能……并非第一批迷失于此的探索者……‘静默’之中……沉睡着……比死亡更可怕的……‘遗忘’……”
“……愿后来者……谨记坐标……避开‘湍流’……小心……‘回声’……”
日志到此彻底中断。而那自动信标信息，则不断重复着一个具体的坐标参数（与晶片指向的“方舟”坐标不在同一方向，但似乎位于同一片“静默之海”区域），以及一句简短的话：“‘偏离协议’庇护所……向所有对抗‘绝对定义’者……开放……如果……你们还能听到……”
“‘偏离协议’庇护所？”江宁心中一动。这个名词，从未在守墓人、埃克索或已知的任何记录中出现过。是另一个反抗“主脑”的势力？还是某个文明在迷失前最后的挣扎？
“信号来源方向……与信标坐标一致……距离……非常遥远，但似乎……比‘方舟’坐标稍微近一些……”伊芙补充道，“而且，这个信标的信号模式……虽然微弱，却异常‘坚韧’，似乎采用了某种专门对抗‘静默’环境衰减的技术。”
一个新的选择摆在了面前：是继续朝着“无垠方舟”那微弱但本质更强的求救信号前进，还是转向这个突然出现的、“偏离协议”庇护所的坐标？后者可能更近，且信号技术特殊，或许能提供急需的补给、信息，甚至离开“静默之海”的方法。
就在江宁和罗睺快速交换意念，权衡利弊时——
“警报！”伊芙的声音陡然变得急促，“检测到多个高速移动的物体信号！从残骸外围多个方向靠近！能量特征……混乱且充满攻击性！不是‘静默之海’原生惰性生物！”
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球形舱室那破损的观察窗外，数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撕裂了外围的“尘埃云”，朝着残骸疾扑而来！
它们形态模糊，仿佛由纯粹的阴影和混乱的法则碎片构成，移动时在“静默”介质中留下扭曲的、短暂的轨迹。它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散发出的恶意与贪婪，却如同冰冷的潮水，穿透残骸的金属外壳，直接作用于众人的灵魂！
是“虚空潜猎者”？还是“静默之海”中孕育出的、以迷失者和残骸为食的可怕存在？
无论是哪一种，它们的出现，都意味着这短暂的避难所，已然暴露在猎食者的目光之下！
战斗，在这片被遗忘的死亡之海中，猝不及防地再次打响。而这一次，他们的敌人，是这片“静默”本身孕育的、无法理解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