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市的秋天，总是来得猝不及防。一场夜雨过后，暑气尽消，空气里弥漫着湿漉漉的凉意和银杏叶即将转黄前的青涩气息。
国家会议中心门口，巨大的横幅在晨风中微微拂动——“第二届全球生物医药创新峰会”。穿着正装的人们步履匆匆，手持邀请函通过安检，彼此寒暄的声音混杂着多种语言，汇成一股属于精英世界的喧嚣背景音。
周慕深站在不远处的一根廊柱下，手里夹着一支未曾点燃的烟。
他今天本该作为演讲嘉宾出席。三个月前，“清源”被并购案最终落定时，他的名字还在受邀名单之列。但如今，并购后的新公司有了新的管理层，他这位创始人，只剩下一个虚无的“战略顾问”头衔，以及一封出于礼貌寄来的普通参会邀请。
他最终还是来了。穿着他最好的一套西装，领带系得一丝不苟，试图维持最后的体面。但眼底的疲惫与西装领口细微的褶皱，还是泄露了此刻的窘迫。
他看着那些意气风发的面孔，其中不少是他曾经的竞争对手，或者是他一度看不上眼的“后起之秀”。他们谈笑风生，目光偶尔扫过他这边，带着或怜悯或漠然的一瞥，随即又迅速移开，仿佛他只是一件碍眼的摆设。
一种尖锐的格格不入感，像细密的针，扎在皮肤的每一寸。
他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正准备转身离开这个让他窒息的地方，目光却在不经意间，被入口处一阵轻微的骚动吸引。
一辆黑色的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红毯尽头。车门打开，先下来的是几位穿着干练的助理模样的人，迅速分开人群。随后，一个身影从容地迈步而出。
刹那间，周围似乎安静了一瞬。
是沈清澜。
她穿着一身剪裁极佳的炭灰色西装套裙，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简洁的发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脸上戴着那副熟悉的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平静如水，却自带一种不容忽视的气场。她没有刻意去看谁，只是微微侧头，听着身旁一位外籍专家低声说着什么，偶尔颔首。
她不再是剑桥报告厅里那个纯粹的学者，也不仅仅是斯德哥尔摩领奖台上那个闪耀的科学家。此刻的她，身上融合了学术的权威、决策的沉稳以及一种历经巅峰后返璞归真的淡然。
她回来了。
周慕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呼吸骤然停滞。他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一群人簇拥着，如同众星拱月般，朝着入口走来。
距离一点点拉近。
他甚至可以看清她耳垂上一枚极小的珍珠耳钉，看清她眼角似乎比记忆中多了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纹路——那是岁月与殚精竭虑共同刻下的印记。
他看到她胸前别着印有“Keynote Speaker”（主旨演讲人）的贵宾胸卡，而他自己，口袋里那张普通的参会证，此刻显得如此烫手。
十几步的距离，仿佛横亘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她越来越近，近到他几乎能闻到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淡淡消毒水和纸张味道的冷冽气息。
他的喉咙发紧，干涩得厉害。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要不要打招呼？该说什么？“好久不见”？“恭喜”？还是……
就在他内心天人交战，几乎要鼓起残存的勇气上前一步时，沈清澜的目光，极其自然地，扫过了他所在的方向。
周慕深的心跳漏了一拍。
然而，那双他曾无比熟悉、如今却深邃如古井的眼眸，在他的脸上没有任何停留。没有惊讶，没有厌恶，没有恨意，甚至没有一丝一毫认出他来的波动。
她的目光，就像扫过一根廊柱，一盆绿植，一个完全无关紧要的陌生人。平静，漠然，彻彻底底的无视。
然后，她与身旁的人继续着之前的交谈，步伐没有丝毫迟滞，从他的面前，径直走过。
带起的微风，拂过他僵硬的手指。
她甚至没有注意到他试图抬起的、微微颤抖的手。
周慕深站在原地，像被施了定身咒。周围所有的声音——人们的交谈声、脚步声、广播声——都仿佛被无限拉远，变得模糊不清。只有她刚才那漠然的一瞥，在他的脑海里无限放大，反复播放。
原来，最残忍的，不是恨，不是怨，也不是刻意的回避。
而是这种……彻头彻尾的、无意识的陌生。
她不是故意不理他。
她是真的，已经将他从她的认知世界里，彻底地、干净地抹去了。
他于她，已然是陌生人。
一个连让她目光停留0.1秒都做不到的，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周慕深望着她消失在安检口的背影，挺拔，从容，坚定，走向那个他再也无法进入的世界。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沙哑，充满了无尽的自嘲与悲凉。
他回来了，穿着最好的西装，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她也回来了，携带着满身荣光，立于行业之巅。
他们呼吸着同一座城市的空气，站在同一个会场的门口。
物理距离如此之近。
心的距离，却已隔了万水千山。
归来，
她依旧是她，却不再是他的她。
而他，于她而言，
已是一个，
连被认出的资格都没有的，
陌生人。
那支未点燃的烟，从他指间滑落，掉在地上，被一只匆忙走过的脚，无意中踩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