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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珠师兄护送灵骨离开后,如同抽走了寺院里一根承重的梁柱,让本就因强巴坚赞上师圆寂而摇摇欲坠的人心,更加风雨飘摇。空气中弥漫的不仅是酥油灯和藏香的气息,更有一种无形无质、却沉重得足以扼住呼吸的悲怆与惶惑。回到寺内,我独坐在那间愈发显得空旷寂寥的僧房内,手中那卷《阎魔德迦金刚怒目密法真诀》不再仅仅是一本流传几百年的秘笈,它是一份滚烫得灼人的信任传承,一个关乎古老法脉能否存续的千钧重担,更仿佛是一把深藏于迷雾之中、或许能打开当前死局的、无形的钥匙。

强巴坚赞上师临终前那断断续续、却字字千钧的呓语——“四面金属的空间”,以及那句如同暮鼓晨钟般敲响在我灵魂深处的“不要被相所迷惑”——这两句话,日夜在我脑海中盘旋、碰撞,试图击碎我那被常规思维束缚的硬壳。

公安局的林政涛,马如龙掌控的军统网络,甚至徐文昭那无孔不入的中统耳目,这些时日定然已将盛京城内所有显而易见的“金属空间”——从戒备森严的银行地下金库,到庞大空旷的工厂废弃车间,从铁路线上冰冷的闷罐车厢,到富商巨贾家中隐秘的金属密室——几乎都翻检了一遍。结果,是令人绝望的一无所获。

这冰冷的事实像一盆雪水,浇得人透心凉,却也隐隐指向了一个可能:我们,或许从一开始,就被“空间”这个表象,这个坚固的“相”,给彻底迷惑了。

我的思绪,不由自主地沉入了藏传佛教那深奥如海的宇宙观想之中。地、水、火、风、空五大,构筑了森罗万象的物质与能量世界。而源自中土的五行学说——金、木、水、火、土,其相生相克、流转不息的奥义,亦与密法仪轨,尤其是在法器制作、坛城布置、方位抉择乃至神通修炼上,有着深邃而隐秘的勾连。

金,其性刚猛锐利,其质坚不可摧,有肃杀、收敛、变革、决断之意。在方位上,它凛然对应着西方;在色彩上,它代表着纯净无瑕的白色;在季节里,它主宰着万物萧瑟的秋天。金刚杵、鎏金佛顶、曼荼罗中的金属轮盘,无不是以这金行之物,象征着佛法那无坚不摧、能断一切烦恼的般若智慧,以及护法神明调伏外魔的忿怒威能。

那么,盗取这尊同样属“金”的阎魔德迦护法的,是那个脸上带着月牙疤的漠北喇嘛却吉嘉措,以及他所率领的,同样出身白寺、精通密法的僧团。他们的每一次行动,必然深深浸染着其信仰的内在逻辑和佛教仪轨规范。他们的终极目的,是“迎回”圣物,重振漠北白寺的往日荣光。在风声鹤唳、全城戒严、各方势力眼线密布的极端情况下,他们需要一个不仅能完美隐藏圣物,还要符合其宗教仪轨,甚至能对金佛本身起到某种“能量滋养”或“气息隔绝”作用的临时安奉之地。

一个大胆的、如同在漆黑甬道中骤然瞥见一线微光的念头,在我枯竭的心田中滋生、蔓延:

既然金佛本身凝聚了极强的“金”行能量,那么,按照五行生克及方位守护的深层次密意,最理想、也最出人意料的藏匿方式,或许并非仅仅是寻找一个“存放”它的金属容器或空间,而是将它巧妙地“融入”、甚至“封存”于一个更宏大、更具“金”行特质、且本身就可能具备某种宗教或文化意义的实体之中!让圣物成为这个实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从而真正地“消失”在寻常搜查者的视野和思维定势里!

金藏于金,大隐于市!他们会不会采取了某种极其精妙甚至匪夷所思的手段,将金佛封存在一个巨大的、实心的、或者内部经过特殊设计的金属物体内部?比如……一尊历史悠久、受人供奉的铜佛像那看似浑然一体的腹腔之内?一座悬挂于高堂、每日经受钟锤撞击的铜钟那隐秘的夹层之中?甚至,是混杂在一堆等待回炉重塑、看似杂乱无章的废旧铜器、金属坯锭之间,只待风头过去,便可通过特定的渠道,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其运出城外,踏上前往漠北的“归乡”之路?

这个想法让我呼吸骤然急促,血液奔流的速度都快了几分。如果这个假设成立,那么专案组之前所有劳师动众的搜查,都只是在徒劳地寻找着那个想象中的“盒子”,而完全忽略了“宝物”本身,可能已经化为了“盒子”的一部分,或者说,“盒子”本身就是更深一层的伪装!

这个推论虽然惊人,却也如同海市蜃楼般缥缈。盛京城历经沧桑,规模宏大,城内外的金属制品、大型铸件何其之多,寺庙、工厂、仓库、民居……从何查起?这无异于大海捞针。

精神的极度疲惫与心神的过度专注激烈地交织着,仿佛两根拧紧的绳索,勒得我太阳穴阵阵发痛。我紧握着那卷仿佛能带来一丝安定感的《密法真诀》,倚在冰冷的墙壁上,不知何时,竟沉入了半睡半醒的昏沉之中。

梦境,便在这时,如同无声的潮水,悄然淹没了我清醒的堤岸。我仿佛置身于一片无边无际的、流淌着暗金色光芒的迷雾之海。那尊阎魔德迦金佛就在前方不远处,但它不再散发出往日那令人心魂震颤的耀眼金芒,而是通体呈现出一种暗沉、古朴、仿佛历经了千百年岁月洗礼与香火熏陶的青铜色泽,沉静,内敛,却蕴含着更为古老磅礴的力量。它没有静止地安放在某个具体的“房间”里,而是奇异地悬浮着,周围环绕着无数灼热的、如同水银般流动的金属液滴,它们闪烁着暗红的光芒,如同朝拜君王的臣民,又像是遵循着某种神秘的引力,向着一个固定的方向——那是一片更加深邃、仿佛蕴含着无尽变革与肃杀之意的西方——缓慢而坚定地流淌、汇聚。

梦中,一个低沉而充满力量、仿佛能直接震荡灵魂本源的声音,并非通过耳朵,而是如同种子般,直接在我心田深处生根、发芽:“金性不朽,藏锋于钝。形非其形,方位为真。妄念纷纭,心镜自明。”

这箴言如同烙印,深深刻下。紧接着,眼前的景象骤然变幻。我看到那暗金色的、仿佛与青铜融为一体的佛影,缓缓地、庄严地沉入一座巨大无比的、似乎由千年黄铜整体铸造的卧佛雕像之中。没有激起丝毫涟漪,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佛影与卧佛彻底融为一体,再也难分彼此。那卧佛慈悲的眉眼,仿佛在闭合的瞬间,掠过一丝了然的微光……

“啪嗒!”一声轻响,将我从那光怪陆离的梦境深渊中猛地拉回现实。是那卷《密法真诀》自我无意识放松的手中滑落,掉在了冰冷的青砖地面上。我猛地睁开双眼,心脏如同被无形之手攥紧,剧烈地跳动着,几乎要撞破胸腔的束缚。额际、后背,早已被一层冰冷的黏湿汗水浸透。窗外,天色已是灰蒙蒙一片,黎明前的寒意正浓,但我的体内却仿佛有一把火在燃烧。

梦中的景象,尤其是那指向西方的金属洪流,那沉入卧佛的暗金佛影,以及那四句如同揭语般的箴言,清晰得令人心悸,绝非寻常梦境所能解释。这不是偶然!这是我连日来精神高度集中,修持《密法真诀》后灵识被初步激发,结合已知的所有线索和强巴上师的临终点拨,在潜意识深处进行的一场浩大推演后,产生的某种近乎“启示”的直觉!是金佛本身蕴含的灵性,透过无尽虚空,给予追寻者的一丝微弱却至关重要的回应!

西方!五行属金!金佛极可能被藏于一个巨大的、具有宗教或文化意义的金属实体内部!“形非其形”,我们看到的“形状”可能只是伪装!“方位为真”,西方的方位指向,可能比具体的形态更为关键!

这盏在迷雾中亮起的指路明灯,虽然光芒微弱,摇曳不定,却终于为我那近乎陷入绝境的调查,指明了一个可能存在路径的方向。

“铛——”悠远而沉重的晨钟声,穿过薄雾与窗棂,回荡在禅院之中,也将我纷乱的思绪稍稍震落,回归于现实的冷静。我深深吸气,再缓缓吐出,试图将胸腔里那翻江倒海般的激动、惊骇与一丝难以抑制的兴奋强行压下。

现在,远不是冲动行事的时候。我必须牢记自己的处境——我仍在专案组的“协助调查”名单上,是这盘错综复杂的棋局中,一个受到各方密切关注、行动受限的棋子。金佛寺的山门之外,林政涛的手下、马如龙的军统特务、徐文昭的中统耳目,甚至可能还有其他隐藏在更深处的势力,他们的目光如同隐藏在草丛中的毒蛇,时刻窥伺着我的动向。我必须利用好这来之不易、却又布满荆棘的“有限自由”,每一步都要走得合情合理,滴水不漏,绝不能因任何微小的疏忽而打草惊蛇,甚至引来灭顶之灾。

早课诵经时,我强迫自己将全部心神沉浸于梵音佛号之中,仿佛要将所有杂念、所有关于金佛的焦灼与推测,都暂时寄托于这古老的音律,换取片刻心灵的宁静与后续行动所需的力量。袅袅青烟升腾,映照着佛像悲悯而又威严的面容,也映照着我内心那无人可诉的波澜。

早课毕,我照例先去云丹师父的禅房请安,并奉上温养的汤药。云丹师父的脸色依旧苍白,眼神里是化不开的忧惧与失去师兄和弟子后的巨大悲恸。他接过药碗的手,微微颤抖着。

“师父,”我斟酌着词句,语气尽量平和,“弟子想……今日再去城中走走,循着上师临终的一些模糊话语,看看能否找到新的线索。总困在寺中,怕是于案情无益。”

云丹师父抬起浑浊的双眼,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目光复杂难明,有对晚辈的担忧,有对未来的茫然,有沉甸甸的嘱托,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于可能掀起的更大风波的畏惧。他张了张嘴,喉结滚动了几下,最终,所有的话语都化作了一声几不可闻的、沉重如山的叹息。他无力地挥了挥手,声音沙哑:“去吧……一切小心。切莫……切莫强求,平安……平安为上。”

得到师父的首肯,我回到禅房,换下了那身过于显眼的绛红色僧袍,穿上了那套更为轻便、颜色也更接近俗家服饰的深灰色僧常服。这能让我在熙攘的人流中,不那么引人注目。

再次踏出金佛寺那朱漆剥落、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的山门时,已是日上三竿。冬日的阳光带着一种廉价的暖意,洒在身上,却驱不散骨子里的寒意。街道上车马辚辚,行人如织,叫卖声、吆喝声、黄包车的铃铛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一幅看似寻常的市井画卷。然而,我的灵觉却敏锐地捕捉到,就在这看似平常的街景背后,有几道若有若无、如同毒针般的目光,在我踏出山门的瞬间,便悄然黏附了上来。是林政涛派来监视的便衣?还是马如龙手下的特务?亦或是徐文昭那条阴险毒蛇的眼线?

我不动声色,脸上维持着一种符合身份的、带着些许悲戚与茫然的沉静,仿佛只是一个心事重重、外出散心或办理俗务的普通僧人。我的第一个目的地,选择了位于城西的“盛京图书馆”。这是一个合情合理、无懈可击的去处——查阅地方志、古籍文献,为寻找线索寻求灵感,任谁也无法挑剔。

图书馆内弥漫着陈旧纸张和淡淡墨香混合的特殊气味,宁静而肃穆。我在古籍阅览室的一个靠窗角落坐下,向管理员借阅了几本厚重的《盛京府志》、《北方金属工艺考略》以及一本详细的盛京城老地图册。我需要验证我那源自梦境的疯狂猜想,并试图从那浩如烟海的文字与图录中,筛选出符合“西方”、“大型金属实体”且可能具备一定宗教或历史意义的具体目标。

我埋首于那些泛黄脆弱、承载着时光重量的书页之中,手指小心翼翼地划过那些竖排的繁体字和绘制精细的线描图。盛京城西,在清代曾是手工业作坊和民间庙宇的聚集区,汇聚了众多的铜匠铺、铁匠炉以及供奉着各种神只的小庙。随着近代工业的萌芽与发展,那里又陆续出现了一些早期的金属加工厂、机器铸造作坊,以及一些富商兴建的、带有西洋风格的别墅,其中不乏金属装饰……

时间在笔尖与纸张的沙沙摩擦声中悄然流逝。我如同一个耐心的淘金者,在历史的河流中仔细筛选。最终,我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抄录下了几个经过初步筛选、感觉可能性相对较高的备选地点:

城西“大佛寺”:据《府志》记载,此寺始建于明嘉靖年间,虽规模不大,但寺内有一尊铸于万历年的青铜药师佛坐像,高逾两丈(约六米),工艺精湛,据说当年铸成时曾举行过盛大的开光法会,香火鼎盛一时。

原“天奉造币厂”附属废料堆积场:位于城西边缘靠近铁路线的一片洼地,常年堆积着大量铸造铜元、银元时产生的废弃金属模具、冷却失败的铜锭坯料以及各种无法使用的残次品,金属存量巨大,环境复杂。

“三义和”铜匠铺旧址:一家传承了近百年的老字号铜匠铺,据说其祖上曾为宫廷铸造过器物。铺面早已关闭,但据邻里传言,其后院曾有一座规模不小的、用于铸造大型器物的废弃坚炉,以及若干尊因战乱或主顾变故而未能最终完成的铜像毛坯,其中似乎包括一尊体型不小的坐佛或菩萨像。

这三个地点,都较为符合“西方”、“大型金属实体”的特征,而且或多或少都与“宗教”或“历史”沾边,具备了成为藏匿点的某种潜在可能性。但它们也都显得过于“常规”了,专案组那些经验丰富的搜查人员,会没有注意到这些地方吗?或许他们确实查过,但如果他们的检查仅仅停留在粗略的外观审视、敲击听音,而没有深入思考内部可能存在精妙夹层、或者利用铸造工艺本身制造的视觉盲区呢?

合上沉重的书籍,揉了揉有些发涩的双眼,我决定不能仅仅停留在纸面推演。必须亲自去这几个地方的外围实地勘察一番,感受那里的“气”,看看能否捕捉到一丝微弱的、属于金佛的灵性回响,或者发现一些被忽略的细节。

我首先来到了位于一条僻静老街深处的大佛寺。与香火鼎盛的金佛寺相比,这里显得格外冷清,门庭寥落,只有一两个年老的香客在殿前慢吞吞地上香。那尊青铜药师佛果然巨大,几乎顶到了大殿的穹顶,在长明灯微弱的光线下,泛着幽暗沉静的绿锈。我以普通信众礼佛为名,缴纳了少许香火钱,得以近距离瞻仰。佛像整体铸造,线条流畅,衣褶层叠,看似浑然一体,以我有限的机关学识,完全看不出任何可以开启的缝隙或暗格。我屏息凝神,暗中运转《密法真诀》中那增强灵觉感知的初步法门,试图让自己的心神与这巨大的金属造物产生一丝微妙的连接,感应金佛可能存在的、哪怕最微弱的一丝同源气息。然而,除了感受到这青铜像本身承载的、历经数百年香火而形成的淡淡愿力场之外,再无其他特殊的波动。要么金佛确实不在此处,要么,这厚重的、经过岁月加持的青铜,其隔绝灵性感应的效果,远超我的想象。

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失望,我离开了大佛寺,转而前往那个造币厂废料场。这里的环境与大佛寺的肃穆截然不同,是一片真正的荒芜与混乱之地。洼地里杂草丛生,高可没人,各种奇形怪状、锈迹斑斑的金属废弃物如同史前巨兽的骨骸,杂乱无章地堆积着,散发出混合着铁锈和腐败植物的沉闷气息。搜索难度极大,且极易隐藏埋伏。我装作一个好奇的、或许是想捡些废铜烂铁换钱的游方僧人,在边缘地带缓缓走动,目光如同梳子般,仔细地扫过那些覆盖着厚厚锈层的铜锭、扭曲的模具和说不出用途的金属构件。同样,没有任何异常的感应,只有一种被工业废墟所包围的、冰冷的死寂感。

最后,我将希望寄托在了那个“三义和”铜匠铺旧址。这里位于一片即将拆迁的旧城区,周围大多已是断壁残垣。铜匠铺的院墙早已倾颓大半,可以轻易看到院内情形。院中果然矗立着一座巨大的、用耐火砖垒砌的废弃熔炉,炉口黑黢黢的,如同怪兽张开的巨口。旁边散乱地堆放着几尊半人多高的铜像毛坯,造型粗糙,细节未琢,似乎是某种镇墓兽或者护法神将,因各种原因未能最终完成,表面覆盖着厚厚的尘土和鸟粪。

我在这些冰冷的、沉默的铜像之间缓缓踱步,心中那股自梦境而来的、模糊的指引感,在这里似乎变得比前两处略微清晰了那么一丝,像是一根即将断裂的蛛丝,在风中微弱地颤抖着,试图与我建立联系。我停下脚步,闭目凝神,将全部注意力集中于眉心祖窍,再次运转感知法门。那丝感应依旧微弱,时断时续,无法确定其确切来源,更无法判断是否是金佛的气息,还是仅仅因为这些未完成的铜像本身,残留着铸造者当初投入的意念与心力。

就在我全神贯注,试图捕捉那缥缈感应之际,一个略带讥诮、仿佛毒蛇吐信般冰冷黏腻的声音,毫无预兆地自身后响起,瞬间打破了院落的寂静:“我当是谁在这里对着这些破铜烂铁发呆,原来是我们的‘特别顾问’小师父。怎么,是寺里的贝叶经卷不够参详,还是金刚杵不够沉重,竟跑到这废料堆里来悟道了?莫非这锈迹斑斑之中,也蕴藏着什么了不得的佛法真谛?”

我心中猛地一凛,如同被冰水浇头,迅速将外放的心神收敛入体内,如同乌龟缩入硬壳,所有外露的情绪瞬间平复。我缓缓转过身,脸上挂上了恰到好处的、属于一个年轻僧人的恭谨与一丝被惊扰后的茫然。

只见徐文昭带着两个穿着普通棉袍、但眼神锐利如鹰、身形挺拔如松的便装手下,不知何时已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倾颓的院门口。他脸上挂着那标志性的、令人脊背发凉的假笑,一双深陷的眼窝里,投射出的目光却像淬了毒的针尖,在我身上每一寸地方细细刮过,仿佛要刺穿皮囊,看清内里隐藏的所有秘密。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是纯粹的巧合,还是……他从我离开金佛寺,甚至更早,就已然派了人,如同跗骨之蛆般牢牢盯上了我?想到这种可能,一股寒意自尾椎骨悄然升起。

我双手合十,微微躬身,面色平静无波,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疏离:“阿弥陀佛。原来是徐主任。小僧只是循着强巴上师临终前的一些模糊话语,心中困惑,四处随意走走看看,希望能借此触景生情,找到些许解开谜团的灵感。至于悟道,贫僧根器浅薄,不敢妄言。”

“哦?模糊话语?”徐文昭踱着方步,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那双阴鸷的眼睛如同探照灯,逐一扫过院中那几尊粗糙的镇墓兽铜坯,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是不是又梦到了什么‘四面金属’?还是说……小师父这几日静修,又得了什么新的、不为人知的‘启示’?” 他刻意将“启示”二字咬得极重,尾音拖长,带着毫不掩饰的试探与嘲讽,仿佛已经看穿了我那源自梦境的、尚未与任何人言说的推演。

我心中再次凛然。此人心思之缜密,嗅觉之敏锐,对细节之关注,实在到了令人心惊的地步。他显然根本不相信我上次在医院走廊提供的、经过过滤的模糊信息,并且一直在动用其掌控的力量,对我进行着全方位的监视与评估。

“徐主任说笑了。”我依旧不动声色,如同古井无波,“只是觉得,既然明面上那些可能的地方,林队长和马站长他们都已经详查过而无果,或许这些不起眼的、看似与金属相关的边角角落,反而可能因为其寻常无奇,而被忽略了。故而前来碰碰运气。”

“嗯,有道理。另辟蹊径,想法是好的。”徐文昭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缓步走到一尊形态最为狰狞的镇墓兽铜坯前,伸出保养得宜、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的手指,用指甲盖轻轻敲了敲铜像那布满锈垢的腿部,发出“叩、叩”的沉闷响声,在寂静的院落里显得格外清晰。“实心的。看来小师父这一趟,怕是又要无功而返,白白耗费心力了。”

他转过身,面向我,脸上的假笑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带着明显警告意味的审视,语气也变得意味深长:“小师父,你要知道,这盛京城,说大不大,说小,它也绝对不小。有些水洼,看着清浅,一脚踩下去,底下可能就是能没过头顶的淤泥深潭。查案缉凶,那是警察厅和林队长他们份内的事。我们中统,关心的……是这水面之下,那些看不见的、却能颠覆舟船的暗流漩涡。”

他微微前倾身体,声音压低,却带着更强的压迫感:“你还年轻,又是方外之人,有些浑水,能不蹚,最好就别蹚。有些漩涡,远远看着就好,一旦被卷进去,再想脱身,可就由不得你了。你可要……时时刻刻,把握好分寸呐。别一不小心,为了追寻一个虚无缥缈的线索,把自己也搭了进去,那可就……太不值得了。”

这是赤裸裸的警告,也是毫不掩饰的威胁和试探。他在警告我不要轻举妄动,不要触及某些他们中统所关注的、更深层次的秘密,同时,也在试探我到底掌握了多少他们不知道的信息。

我垂下眼帘,避开他那毒蛇般的直视,语气依旧平淡,甚至带着一丝方外人的超然:“多谢徐主任提醒。小僧谨记。小僧所求无他,只想尽绵薄之力,早日寻回我金寺无上圣物,告慰强巴上师及诸位罹难师兄的在天之灵,使佛法重光,寺院安宁。除此之外,并无他意,亦不敢有他意。”

“哼,最好如此。”徐文昭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哼,不再看我,带着两名手下转身便走。然而,就在他即将踏出破烂院门的那一刻,他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脚步一顿,头也不回地,又瞥了一眼院中那些沉默的铜坯,眼神深处,一丝极其隐晦、难以捉摸的厉色一闪而逝,随即,他便如同融入阴影般,消失在断墙之外。

看着他消失的方向,我知道,我之前的行动,甚至可能包括我去图书馆查阅资料,都已经在中统的密切注视之下。徐文昭这条毒蛇,已经将我看作了需要重点“关照”的目标。接下来的任何调查,都必须更加谨慎、更加隐秘,如同在刀尖上跳舞,在蛛网上行走。

离开这处令人压抑的铜匠铺旧址,已是日头偏西。冬日的夕阳将天边染上一抹凄艳的橘红,却无法给这座城市带来多少暖意。我的心情,比来时更加沉重。三个经过初步筛选的地点,都没有带来任何突破性的发现,反而引来了最不想招惹的恶狼。是“金藏于金”的大方向错了?还是我选择的具体目标有误?亦或是……金佛藏匿的地点,其巧妙与出人意料之处,还远远超出了我目前的想象?

我有些漫无目的地漫步在城西略显破败、行人稀少的街巷之中,脑海中如同走马灯般,不断回放着梦境的碎片、上师的遗言、以及那四句揭语。“方位为真……方位为真……” 西方属金,这宏观方向应该没错。但“西方”是一个相对宽泛的概念。是指盛京城的正西方向?还是某个特定建筑、特定区域的西侧?或者是……某种文化象征意义上的“西方”?

我的目光有些涣散地扫过眼前萧索的街景——灰色的砖墙,低矮的、覆盖着枯草的屋檐,远处几根冒着淡淡黑烟的工厂烟囱,以及更远处,一座在一片低矮建筑中突兀耸立着的、带有明显异域风格的建筑尖顶。

那似乎是一座早已废弃的东正教堂,或者是天主教堂的钟楼,其尖顶之上,竖立着一个巨大的、在夕阳余晖中呈现出剪影的、锈迹斑斑的铁制十字架!

十字架!同样是具有强烈象征意义的宗教符号!其主体结构,不也正是“金属实体”吗?而且,教堂,在传统的佛教徒乃至大部分中国人看来,无疑是属于来自“西洋”的异质文化象征!从方位上看,这座教堂也确实位于我所处的城西偏北的位置!

一个更加大胆、甚至堪称离经叛道、荒诞不羁的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了我脑海的每一个角落,带来一阵近乎战栗的激动:盗佛的喇嘛,会不会极其狡猾地利用了这种文化上的巨大反差和人们根深蒂固的思维盲区,反其道而行之,将佛教的至高圣物之一,藏匿于一个基督教堂的、最具象征意义的金属十字架内部?!

这个想法太过匪夷所思,以至于我自己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灵感震撼得愣在了原地,半晌没能回过神来。但冷静下来,仔细推敲,这恰恰完美地契合了“不要被相所迷惑”的至高深意!谁能想得到,佛门的忿怒护法圣尊,会被隐藏于十字架——这个在教义上几乎与佛教对立的符号——之中?这不仅是物理形态上的极致隐藏,更是心理层面、文化层面、乃至信仰层面的终极伪装!这需要何等的胆识与对人性弱点的精准把握!

心脏,如同被重锤擂响的战鼓,不受控制地剧烈狂跳起来,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中轰鸣。如果……如果这个疯狂到极点的假设,竟然就是真相……那么,盛京城内,拥有大型金属十字架的教堂,数量将会极其有限!搜索范围,将从之前的大海捞针,瞬间缩小到一个几乎可以逐一排查的明确目标!

我仿佛在无尽的黑暗与迷雾中,终于看到了一座虽然遥远、却真实存在的灯塔的光芒。但这光芒所指引的航向,却是一片布满暗礁、可能引发外交风波甚至宗教冲突的极端危险水域!

我绝不能像搜查普通地点那样,贸然前往,甚至不能轻易表露出对那座教堂的任何特别关注。我需要一个天衣无缝的理由,一个合情合理的、能够接近那座教堂,并且不引起任何人——包括专案组、中统、以及可能隐藏在暗处的盗佛者——怀疑的完美借口。

我想起了宏毅。作为《盛京日报》的记者,他身份正当,人脉灵通,或许能以采访、调研、或者了解城市历史建筑为由,找到合适的门路。

我没有立刻去找他。徐文昭的突然出现,让我意识到此刻的我,可能正处于严密的监视之下。任何与宏毅的直接接触,都可能将他和他所掌控的那张底层情报网,暴露在危险之中。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按捺住立刻行动的冲动,如同一个真正一无所获的僧人,带着些许疲惫和失落,沿着原路,缓缓返回金佛寺。

回到那间熟悉的、却愈发显得冰冷的禅房,我反锁房门,第一时间摊开了那张详细的盛京城地图。就着摇曳的油灯光芒,我的手指在地图上仔细搜寻、比划,最终,精准地落在了城西偏南的区域,那座标注为“耶稣圣心堂”的天主教教堂的位置上。其钟楼高耸,十字架的标志在地图图例中清晰可见。

就是它了。接下来,就是如何精心策划,才能不动声色、不落痕迹地去验证这个石破天惊的猜想了。

夜幕彻底笼罩了盛京城,寺内也恢复了夜间的宁静。我再次盘膝坐在禅榻上,将身心沉入《阎魔德迦金刚怒目密法真诀》的修持之中。观想那三目怒睁、手持金刚杵、周身烈焰环绕的阎魔德迦尊者忿怒本尊相,引导体内那微弱却坚韧的气流,依照绢本上记载的、复杂而精妙的脉络轨迹,缓缓运行,淬炼着身心。这一次,当我意念高度集中,排除万缘,试图再次遥遥感应那西方方位时,在心轮深处,那关乎直觉与感应的能量中枢,似乎真的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金属特有冰冷与坚硬质感的悸动,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漾开了一圈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涟漪,遥遥指向那个明确的方向……

这感觉转瞬即逝,却让我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

这远非结束,甚至不能说是结束了开始的迷茫。这仅仅是,在无尽的黑暗与挣扎中,终于撬开了一丝缝隙,看到了迷雾之后那庞大迷宫的第一个模糊入口。前方的路,依旧漫长、险恶、遍布陷阱与未知的敌人。但至少,我已经找到了一个值得投入全部心力、精心布局去投石问路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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