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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吉嘉措是在一阵剧烈的颠簸和彻骨的寒意中恢复意识的。鼻腔里充斥着浓重的血腥、汗味和皮革的气息,耳边是粗重如风箱的喘息——那是他座下那匹抢来的战马在拼死狂奔。身下马背每一次起伏都牵扯着胸腹间撕裂般的剧痛,那是被贡嘎的金刚杵重创的内腑在抗议。更可怕的是左腕,那道自己划开的伤口虽被撕下的僧袍布条草草捆扎,每一次脉搏跳动都像有烧红的铁钎在反复穿刺。

他伏在马颈上,勉强回头望去。不儿罕山下那片曾经象征着黄金家族最后荣耀的营地,此刻只剩下一点微弱的、混乱的火光,在黎明前最深的墨色里摇曳,如同垂死者黯淡的瞳仁。身后,风雪呼啸的黑暗中,几点更执着、更迅捷的火把光芒,如同嗅到血腥的饿狼之眼,正死死咬着他逃离的轨迹,越来越近——巴勒藏的追兵!

金佛!他猛地一惊,急忙伸手向后摸索。那冰冷的、沉重的触感紧贴着他的后背,被同样染血的粗布牢牢捆缚在他身上。昨夜偏殿中那毁天灭地般的暗红佛光和震耳欲聋的嗡鸣仿佛还在眼前耳边回荡,贡嘎等人瞬间毙命的惨状更是刻骨铭心。这尊由师父以性命为祭、最终饮下自己金刚之血才彻底激发的降魔圣物,此刻安静得如同沉睡,只有那覆盖全身、曾被自己鲜血浸染的暗金符文,在偶尔掠过马身的雪光映照下,隐隐流动着一丝内敛的、仿佛熔岩冷却后的暗红光泽,无声地散发着沉重如山的威压与守护。

“师父……” 桑吉嘉措干裂的嘴唇无声开合,将那冰冷的金属质感抱得更紧了些,仿佛汲取着最后的力量。师父枯槁的手死死攥着他僧袍的景象,与金佛最终那洞穿虚空的忿怒法相交叠在一起,成为支撑他不倒下的唯一支柱。

马匹冲下一个陡坡,剧烈的震动让他眼前发黑,几乎栽落。他死死咬住牙关,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又被强行咽下。不能停!停就是死!停,师父的血,苏赫他们的血,还有这佛……就都白费了!

风雪更大了,如同无数冰冷的鞭子抽打着草原。身后的追兵似乎也被这恶劣的天象迟滞了片刻,火光在风雪中摇曳不定,距离似乎拉开了一点微弱的间隙。桑吉嘉措心中没有丝毫庆幸,只有更深的冰冷。他深知巴勒藏的阴毒与不择手段,更明白皇帝在金佛遗失后必然的疯狂。他必须逃得更远,藏得更深,直到……直到有足够的力量去完成师父的嘱托。

就在他凭借着顽强的意志与胯下同样顽强的老马,在风雪中挣扎前行时,欢喜宫内,一场针对他和他守护之佛的滔天污蔑,正伴随着暖炉的熏香和权力的毒液,迅速发酵成型。

乌力罕皇帝瘫软在巨大的熊皮禅床上,裹着厚厚的锦被,脸色是一种死灰般的青白,眼窝深陷,嘴唇不住地哆嗦。昨夜金佛爆发出的毁灭性佛光和直刺灵魂的嗡鸣,几乎将他在“大喜乐”巅峰中飘摇的神魂彻底撕碎。巴勒藏灌下的那腥臭药液虽然暂时稳住了他的肉身不至于立时崩解,却让他陷入了一种极度的虚弱和惊怖之中,仿佛灵魂的一部分被永久地灼伤了、抽走了。

“妖……妖僧……那金佛……是妖物……” 他牙齿打颤,含糊不清地咒骂着,眼神涣散地扫视着奢华却令他无比恐惧的宫帐。

巴勒藏端坐在一旁铺着雪豹皮的矮榻上,手里捻动着一串由某种惨白骨骼磨制而成的念珠,每一颗念珠顶端都镶嵌着一粒细小如米、却散发着诡异粉红光泽的宝石。他脸上那惯常的、带着慵懒洞察的微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鸷的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金佛昨夜爆发出的力量,远超他的预估,那混合着毁灭与审判的威压,几乎撼动了他修持的邪法根基。这尊佛,还有那个小喇嘛……必须彻底抹除!

也速皇后依偎在巴勒藏脚边,脸上犹带惊惶,她精心描画的妆容也掩盖不住眼底的恐惧。她小心翼翼地开口:“上师,陛下龙体……还有那佛……”

巴勒藏眼中精光一闪,瞬间收敛了所有负面情绪,重新挂上那副悲天悯人又隐含威严的面具。他长叹一声,声音带着沉痛与愤怒:“皇后娘娘,陛下!昨夜之事,贫僧已彻查清楚!这一切,皆是那叛逆小喇嘛桑吉嘉措所为!”

乌力罕浑浊的眼珠转向他,带着一丝茫然的询问。

“陛下明鉴!” 巴勒藏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控诉,“桑吉嘉措,此獠狼子野心,早已暗中修习邪魔外道之术!他怨恨陛下册封贫僧为国师,怨恨陛下修持无上‘大喜乐’密法,更觊觎那尊金佛!昨夜,他趁陛下于欢喜宫精进修法、沟通无上菩提之机,悍然在其守护的偏殿内,以自身邪血为引,发动了早已布置好的邪恶血祭妖阵!此阵阴毒无比,借金佛为媒介,爆发出毁灭性的邪力,意图一举弑君!若非贫僧拼尽修为,以本命秘宝护持陛下心神,后果……不堪设想啊!” 他说得声情并茂,脸上适时流露出心有余悸和后怕的表情。

“弑……弑君?!” 乌力罕的眼睛猛地瞪大,涣散的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短暂聚焦,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他敢!朕要诛他九族!”

“陛下息怒!” 巴勒藏连忙安抚,语气转为沉重,“那妖僧自知阴谋败露,已趁乱盗走了那尊被其邪法污染、如今已成至凶至煞之物的金佛,连夜叛逃!此二物留在世间,必是滔天大祸!那金佛已被邪法浸透,桑吉嘉措更会以其为凭,继续施展邪术,不仅危害陛下龙体安康,更会诅咒我大元国运,引明军妖人乘虚而入啊!”

“找!给朕找回来!” 乌力罕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锦被,“巴勒藏!朕命你!调动怯薛!不!调动所有能动的人马!追!给朕追回金佛!把那个叛贼桑吉嘉措……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极致的恐惧彻底压倒了虚弱的身体,他爆发出最后一点疯狂的力量。

“谨遵陛下圣谕!” 巴勒藏深深躬身,嘴角勾起一抹得逞的冷笑,眼中杀机四溢,“贫僧定当竭尽全力,为陛下除此心腹大患,追回圣物!还望陛下保重龙体,待贫僧擒杀叛逆、净化邪佛归来,再为陛下行‘大喜乐’秘法,稳固无上菩提正果!”

一张以皇帝名义签发、盖着金印的缉捕诏书迅速传遍汗庭及周边残存部落。诏书上,桑吉嘉措被描绘成十恶不赦、修习邪法、意图弑君窃国的妖僧,那尊承载着多吉坚赞生命和桑吉金刚之血的阎魔德迦金佛,则成了被邪法污染、祸国殃民的凶煞之源。重赏之下,无数被贪欲和愚昧驱使的亡命之徒,如同嗅到腐肉的秃鹫,加入了追捕的行列。巴勒藏更是派出了他最核心的力量——由贡嘎的师弟、同样凶悍狡诈的喇嘛“达瓦”率领的一队精悍骑兵,以及数名精通追踪、下毒、暗器等阴损手段的西域邪徒,如同附骨之疽,死死咬向桑吉嘉措逃亡的方向。

漠北的寒冬,是天地间最冷酷无情的猎手。桑吉嘉措的逃亡之路,是与死神共舞的绝境跋涉。风雪是他的敌人,遮蔽道路,吞噬体温。干渴是他的酷刑,茫茫雪原下是苦涩的冻土,找不到一滴液态的水,只能靠嚼食冰冷的雪团缓解喉咙的灼烧,每一次吞咽都像刀割,寒气直透脏腑,加剧内伤的痛苦。饥饿更是如影随形的恶鬼,马上的那点干粮早已耗尽,偶尔能扒开厚厚的积雪,找到几丛枯黄带刺的骆驼刺草根,便是无上的美味,苦涩的汁液混合着泥土的腥气,强行咽下,聊以维系生命之火不熄。

身后,追兵的蹄声如同索命的鼓点,时远时近。他不敢走平坦的河谷,只能驱策着疲惫不堪的老马,在崎岖的山脊、荒凉的戈壁和深不见底的雪沟间亡命穿梭。好几次,追兵的火把几乎照亮了他藏身的岩石缝隙,冰冷的箭矢带着尖锐的破空声擦身而过,钉入冻土。他靠着“金刚怒目心法”带来的远超常人的敏锐感知和对危险的直觉,一次次在千钧一发之际遁入更深的黑暗或更险峻的地形。

最危险的一次,是在一片布满巨大风蚀岩柱的魔鬼城。达瓦率领的追兵利用熟悉地形的优势,设下埋伏。桑吉嘉措的马匹被绊索绊倒,他整个人被巨大的惯性甩飞出去,重重撞在一根岩柱上,眼前金星乱冒,一口鲜血喷在洁白的雪地上,如同绽开的红梅。数名凶悍的喇嘛和西域刀客狞笑着围了上来,刀光映着雪光,冰冷刺骨。

“小秃驴,佛爷看你往哪儿跑!把金佛交出来,给你个痛快!” 达瓦的声音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桑吉嘉措背靠着冰冷的岩石,怀中紧抱着被粗布包裹的金佛。剧烈的撞击和内腑的翻腾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但体内那源自金刚怒目的冰冷意志却在绝境中被彻底点燃。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抬起头,沾满血污和尘土的脸上,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如同雪原上濒死独狼最后的凶光。他调动起残存的所有力气,将“金刚怒目心法”运转到极致,一股惨烈决绝的气息陡然爆发!

围攻者被他这困兽犹斗的气势所慑,动作不由得一滞。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桑吉嘉措动了!他没有冲向敌人,反而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脚跺在旁边一根看似摇摇欲坠的巨大风蚀岩柱根部!

“轰隆——!”

一声沉闷的巨响,饱经风霜的岩柱根部本就脆弱,在他蕴含内劲的全力一踏之下,轰然断裂倾倒!巨大的石块裹挟着积雪,如同山崩般朝着围拢上来的追兵当头砸下!

“快退!” 达瓦惊骇欲绝的吼声淹没在岩石滚落的轰鸣和手下的惨叫声中。

烟尘弥漫,雪雾升腾。桑吉嘉措借着这混乱的瞬间,强提一口真气,看准一个方向,如同受伤的豹子般猛冲出去,身影迅速消失在嶙峋怪石和漫天雪尘构成的迷宫之中。身后,只留下达瓦气急败坏的咆哮和伤者的哀嚎。

他不知道自己奔跑了多久,方向早已迷失在无边的风雪和伤痛之中。左腕的伤口在剧烈的奔跑中再次崩裂,鲜血浸透了布条,顺着指尖滴落在雪地上,留下断断续续的殷红痕迹。胸腹间的剧痛如同无数把钝刀在搅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眼前的世界开始旋转、发黑,意识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唯有后背那冰冷坚硬的触感,那尊沉默的金佛,仿佛成了他与这个冰冷世界最后的、唯一的连接点。

“师父……弟子……尽力了……” 一个模糊的念头闪过,随即被无边的黑暗吞噬。他双腿一软,身体如同断了线的木偶,向前扑倒。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瞬,他似乎透过迷蒙的风雪,看到前方隐约有一片低矮的、被积雪覆盖的土黄色建筑轮廓,像一座……小小的庙宇?

刺骨的寒风卷着雪粒,在低矮的土黄色围墙外呜咽盘旋。这是一座位于漠北草原深处、几乎被世界遗忘的破败小庙,名为“寂光寺”。庙宇不大,仅有一座褪色的主殿和几间歪斜的僧舍,墙体斑驳,露出里面粗糙的土坯。殿顶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唯有殿前一小块空地,被一把破旧的扫帚勉强清扫过,显露出下方冻得坚硬如铁的地面。

殿内,光线昏暗。一盏小小的酥油灯在佛龛前摇曳,豆大的火苗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映照着龛中一尊泥塑的释迦牟尼像,色彩早已剥落大半,露出里面灰暗的泥胎,却依旧透着一种历经沧桑的沉静。一位身形枯瘦、穿着打满补丁旧僧袍的老喇嘛,正盘坐在破旧的蒲团上闭目诵经。他面容清瘦,皱纹深刻如同刀刻,雪白的眉毛垂至颧骨,正是此间主持,法号“贡却坚赞”。

诵经声低沉而平缓,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仿佛与殿外呼啸的风声融为一体。突然,老喇嘛的诵经声微微一顿,雪白的眉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他缓缓睁开眼。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历经岁月磨洗,浑浊却并不昏聩,反而沉淀着一种洞彻世情的澄澈与悲悯,如同古井深潭,映照着跳跃的微弱灯火。

他侧耳倾听片刻,殿外除了风声,似乎还夹杂着某种极其微弱、被风雪掩盖的异响——像是重物拖行的摩擦声,又像是垂死者艰难的喘息。

贡却坚赞缓缓起身,动作带着老年人特有的迟缓,却异常稳定。他拿起佛龛旁一盏稍大些的酥油灯,推开沉重破旧的殿门。

“呜——” 寒风夹杂着大团的雪片瞬间涌入,吹得灯火剧烈摇曳,几乎熄灭。老喇嘛眯起眼睛,以僧袖护住灯火,逆着风雪,一步步走向庙门。

门外,景象触目惊心。一个浑身裹满冰霜和血污的人影,蜷缩在厚厚的积雪中,几乎被掩埋。他身下,一小片积雪被染成了刺目的暗红色,还在极其微弱地向外扩散。在他身旁,一个被粗布紧紧包裹、沾满泥雪的长条形物件,一端斜插在雪地里。

老喇嘛的目光首先落在那昏迷不醒的年轻人脸上——那眉宇间尚存的青涩,即使被血污和冻伤覆盖,也依稀透出一种熟悉的感觉。他的心头猛地一跳。接着,他的目光移向那被粗布包裹的物件,当他的视线触及那包裹的形状,尤其是从包裹缝隙中隐约透出的、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却带着某种亘古威严与冰冷忿怒气息的独特波动时,贡却坚赞那双古井般的眼眸骤然收缩,瞳孔深处仿佛有电光闪过!

“多吉……” 一个尘封多年的名字,带着无言的悲怆,在他干涩的喉间滚动了一下,最终化为一声悠长的叹息,消散在风雪中。

他没有丝毫犹豫,俯下身,先探了探年轻人的鼻息——微弱,但尚存一丝温热。再小心地解开一点那粗布包裹,当那暗金流转、符文密布、隐隐透出沉重威压的佛身一角暴露在昏黄油灯光下时,贡却坚赞脸上的悲悯瞬间化作了无比的凝重。

他立刻放下油灯,弯下枯瘦却蕴含着不可思议力量的身躯,一手扶住年轻人的肩膀,另一只手竟稳稳地抓住了那沉重金佛的一端,毫不费力地将一人一佛同时扛起,步履沉稳地转身,一步步走回那风雪中的小小庙门。殿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关上,将肆虐的风雪和外面那个充满追杀的冰冷世界,暂时隔绝。

桑吉嘉措感觉自己在一个漫长、冰冷、光怪陆离的噩梦中沉浮。有时是师父枯槁的手死死攥着他,无声地呐喊;有时是纳哈出等忠臣临死前喷溅的滚烫热血;有时是欢喜宫内那令人作呕的粉红暖香和乌力罕癫狂的嘶吼;更多的时候,是那尊暗红熔岩般燃烧的金佛法相,冰冷的怒目穿透一切虚妄,注视着他……

剧烈的疼痛从四肢百骸传来,尤其是左腕和胸腹间,如同有火在烧,有冰在刺。但这痛苦,却奇异地将他从混沌的深渊中一点点拉回。

他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低矮的、被烟火熏得发黑的屋顶椽子。身下是干燥而带着阳光气息的茅草,身上盖着虽然粗糙却异常厚实温暖的羊毛毡毯。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混合气息:浓烈的草药苦涩味,酥油灯燃烧的独特焦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令人心神宁定的檀香。

他微微转动僵硬的脖颈,打量四周。这是一间极其简陋的僧房,土坯墙壁,一桌一凳,唯一的装饰是墙上悬挂的一幅色彩古拙、笔法却苍劲有力的唐卡,描绘的是释迦牟尼雪山苦行图。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床边。

一位枯瘦如柴、穿着破旧僧袍的老喇嘛,正盘坐在一个低矮的草蒲团上,闭目入定。雪白的长眉垂落,脸上深刻的皱纹如同大地龟裂的沟壑,沉淀着无尽的岁月沧桑。老人双手结着一个奇异的手印,放在膝上,周身散发着一种近乎于虚无的宁静气息,仿佛与这简陋的土屋、与窗外的风雪、与天地本身都融为一体。唯有那盏放在他身边矮几上的小小酥油灯,跳跃的火苗在他枯槁的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证明着时间的流动。

桑吉嘉措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向墙角。那尊摩诃迦罗金佛,此刻正被安放在一个临时搭建的简陋木台上。它身上的泥污和雪迹已被小心地擦拭干净,露出那深沉内敛、布满玄奥符文的暗金色佛身。奇异的是,佛身上那些曾因自己鲜血泼洒而隐隐透出的暗红光泽,此刻似乎完全内敛了,符文流转间,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润厚重的意蕴。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在金佛左肩胛骨的位置,原本有一道细小的裂痕——那是昨夜激战中不知被什么力量震裂的——此刻竟被一种暗金色的、如同液体金属般的神秘物质完美地填补弥合,与周围佛身的符文脉络浑然一体,若不细看几乎无法察觉。

“你醒了。” 一个苍老、平和,如同古寺晨钟般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屋内的寂静。

桑吉嘉措一惊,连忙收回目光,看向不知何时已睁开双眼的老喇嘛。那双眼睛清澈而深邃,正平静地注视着他,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悲悯。

“多……多谢大师救命之恩!” 桑吉嘉措挣扎着想坐起来行礼,却被胸腹间一阵撕裂般的剧痛阻止,闷哼一声,额上渗出冷汗。

“勿动。” 贡却坚赞微微抬手,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无形气劲隔空拂过,桑吉嘉措只觉得一股暖流渗入体内,剧痛竟稍稍缓解,身体不由自主地放松躺回草铺。“你内腑受创极重,左腕血脉亦损,外伤虽敷了药,还需静养百日,方可无虞。” 老喇嘛的声音平淡无波,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桑吉嘉措躺在草铺上,看着眼前这位深不可测的老僧,心中涌起无数疑问。他是谁?为何会在这荒僻之地?他看到了金佛,是否知道它的来历?更重要的是……他是否知道外面铺天盖地的追捕令?是否知道自己被视为“弑君妖僧”?

贡却坚赞仿佛看穿了他纷乱的思绪,目光再次投向墙角那尊沉静的金佛,缓缓道:“此佛……非比寻常。其性已转,非慈悲之相,乃降魔之器。其上符文流转,隐含大威德金刚伏魔真意,更沾染了……至纯的金刚之血与……舍身护法的宏愿。”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桑吉嘉措,带着一丝探询,“血,是你的?”

桑吉嘉措心头剧震!这位老僧不仅一眼看穿金佛的转变,竟连其上沾染的是自己的血都感应到了!他再无隐瞒,忍着伤痛,将大都陷落、师父多吉坚赞如何以生命为祭扭转佛性、临终嘱托,自己如何修持“金刚怒目心法”,巴勒藏如何以“大喜乐”邪法蛊惑皇帝、祸乱朝纲,苏赫等忠臣如何血谏被杀,昨夜金佛如何被激怒爆发,自己如何血溅金佛、杀出重围……一一道来。说到师父坐化、忠臣惨死、金佛震怒时,悲愤之情溢于言表,眼中泪光隐现。

当他说到巴勒藏及其邪法时,贡却坚赞那古井无波的脸上,眉头第一次深深蹙起,雪白的长眉几乎连在了一起。而当桑吉嘉措提到“金刚怒目心法”时,老喇嘛的眼中骤然闪过一丝极其锐利的光芒!

“金刚怒目心法……” 贡却坚赞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语气中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似追忆,似慨叹,又似了然。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此法……乃我萨迦派护法秘传,非心志至坚、慧根至纯、且身负护法重任者不可轻传。多吉师弟……竟将此诀传给了你。” 他深深看了一眼桑吉嘉措,“看来,他早已预见今日之劫,将此佛与此法之重担,托付于你身了。”

“大师……您认识我师父?” 桑吉嘉措惊讶地问。

贡却坚赞脸上露出一丝极其淡远、仿佛隔世般的微笑:“贫僧贡却坚赞。多吉坚赞……是贫僧的师弟。当年在大昭寺辩经台上,他舌灿莲花,锋芒毕露;我则沉潜内敛,参研画艺与密续。虽道路不同,然求法之心一也。只是后来……” 他摇了摇头,似乎不愿多提尘封往事,“世事流转,不想他竟以身殉道于此佛之前,更收了你这样一个……以血饲佛的弟子。”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桑吉嘉措缠着厚厚布条的左腕上,带着一丝深沉的赞许与悲悯。

桑吉嘉措如遭雷击!眼前这位枯瘦的老僧,竟是师父的师兄!难怪他能一眼认出金佛,道破心法来历!一股难以言喻的亲近与孺慕之情涌上心头,他挣扎着,不顾伤痛,在草铺上艰难地以头触地:“师伯!弟子桑吉嘉措,拜见师伯!求师伯……指点迷津!” 声音哽咽。

贡却坚赞没有阻止他行礼,只是等他叩拜完毕,才温和地道:“起来吧。你伤重,不必拘礼。你师父之托,此佛之重,你已用你的血证明了你的担当。此地虽僻,亦非久留之所。巴勒藏此人,其法阴邪诡谲,绝非寻常外道。他既知金佛与你在此方向逃脱,追索之网必如跗骨之蛆。在你伤愈之前,便安心在此静养。至于那外间的污名……” 老喇嘛眼中闪过一丝洞悉世情的冷光,“浊者自浊,清者自清。金刚怒目,伏的是心中之魔,破的是世间虚妄之相,何须在意狂犬吠日?”

师伯的话语如同甘霖,瞬间涤荡了桑吉嘉措心中积压的悲愤与迷茫。他躺在草铺上,感受着体内药力化开的暖流和师伯话语中的力量,紧绷了太久的心弦第一次真正松弛下来,沉沉睡去。这一次,梦中不再有血腥和怒吼,只有那尊被暗金符文覆盖的金佛,在无边的寂静中散发着温润厚重的守护之光。

寂光寺的日子,如同漠北深冬缓慢流淌的溪流,在风雪呼啸的背景下,显得格外宁静而厚重。桑吉嘉措在贡却坚赞精心的调理下,伤势恢复得很快。师伯熬制的草药虽然苦涩难当,但药效却出奇地好,内腑的隐痛日渐消弭,左腕的伤口也开始结痂愈合,只是留下了一道深刻的、如同烙印般的疤痕。

然而,贡却坚赞并未让桑吉嘉措在养伤中虚度光阴。当桑吉嘉措勉强能下地活动时,师伯的“教导”便开始了。这教导,却并非桑吉嘉措想象中关于“金刚怒目心法”更高深的运用,或是如何驾驭那尊力量莫测的金佛。

第一课,是绘画。

贡却坚赞将他带到那间挂着《雪山苦行图》唐卡的简陋僧房,指着墙壁上悬挂的几幅未完成的唐卡底稿。那些底稿线条古拙,却蕴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生命力。

“执笔。” 师伯递给他一支用秃鹰翎羽制成的简陋画笔和一碟用矿石、植物研磨成的暗红色颜料。

桑吉嘉措茫然地接过,他自幼学经修法,何曾碰过画笔?

“画。” 贡却坚赞指着其中一幅描绘大威德金刚法相的底稿,“不必求形似,只需观想其忿怒本尊,以心驭笔,将你修持‘金刚怒目’时的那股‘意’,灌注于笔尖线条之中。”

桑吉嘉措凝神,尝试回忆运转心法时那种冰冷、狂暴、斩断虚妄的意念,笨拙地落笔。笔下的线条歪斜颤抖,毫无力量,更别提金刚的忿怒威严。

“非怒之形,乃怒之意,破执之念!” 师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如同洪钟,“你心中之怒,是为何物?是仇?是恨?还是守护?破灭虚妄,方显真如!笔即是你的金刚杵,颜料即是你的气血!落笔无悔,斩断犹疑!”

桑吉嘉措心头一震,笔锋陡然一沉!他不再去想如何画得像,而是将全部精神凝聚,回想师父枯槁的手,回想纳哈出喷溅的血,回想金佛觉醒时那灭度邪魔的威光!一股无形的意念随着心法的运转注入笔端,手腕虽然依旧不稳,但那一道暗红的线条落下,竟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惨烈决绝!虽然依旧稚拙,却已不再是死物!

贡却坚赞微微颔首:“心念动,则笔意生。画非画,乃观心之镜,炼意之炉。降魔非仅仗金刚之力,亦需明察秋毫之眼,洞悉人心鬼蜮之笔。此笔,可绘佛国净土,亦可勾勒魑魅魍魉,破其画皮。”

桑吉嘉措若有所思,凝视着自己笔下那道带着血性的线条。

第二课,是武。

地点在寺庙后一处避风的雪坡空地上。贡却坚赞并未传授任何新的招式,只是让桑吉嘉措演练他所知的“金刚怒目心法”相关的搏杀之术。

桑吉嘉措依言而动,招式狠辣凌厉,力求一击毙敌,带着强烈的战场搏杀烙印。

“停。” 师伯在他一式“金刚杵指”全力刺出时开口,“此招刚猛有余,然过刚易折。心中唯杀意,则力尽于此,不留余地,亦无后着。金刚怒目,非匹夫之勇,乃智慧之怒。怒如火,需引而导之,焚尽邪祟,而非自焚其身。” 贡却坚赞枯瘦的身形忽然动了,动作缓慢清晰,如同演示,用的赫然是桑吉嘉措刚才那招“金刚杵指”。指尖所向,劲风微吐,点在旁边一根手臂粗的枯枝上。枯枝并未断裂,只是轻轻一颤,树梢堆积的厚雪却簌簌而落。

“力透其表,劲摧其根。杀意锁敌,神意御力。心念当如金刚,无坚不摧;身法当如流水,无隙可乘。刚柔并济,方为伏魔正道。” 老喇嘛收势,气息平稳如初,“你心中之怒,可焚天煮海,然需驾驭此怒,而非被怒所噬。招招式式,当留一线生机,此生机非对敌之仁,乃为己所留之转圜,为金刚不坏之法体所存之根本。”

桑吉嘉策看着那根完好无损却已被暗劲震断生机脉络的枯枝,再回想自己以往只求毙敌、不顾自身破绽的打法,冷汗涔涔而下。他开始尝试在每一次凌厉的攻势中,刻意保留一分意念,控制一丝力量,感受力量的流转与身法的协调。动作渐渐不再那么狂野暴烈,多了几分沉凝与圆转的意味。

第三课,是经。

夜深人静,酥油灯下。贡却坚赞翻开一部纸张泛黄、边缘磨损的古老经卷,并非常见的《金刚经》、《心经》,而是一部名为《大乘要道密集·幻网续疏》的密宗典籍,其中涉及大量关于“幻”、“觉性”、“光明”的深奥义理。

师伯的声音低沉而平缓,逐字逐句讲解。桑吉嘉措起初听得云山雾罩,那些关于“心识所现皆为幻化”、“烦恼菩提本自一如”、“忿怒本尊乃觉性光明之化现”的论述,与他之前理解的“降妖伏魔”、“护法卫道”似乎相去甚远。

“……譬如那巴勒藏所行‘大喜乐’邪法,” 贡却坚赞话锋一转,点破了桑吉嘉措的疑惑,“其以贪欲为筏,假托密法之名,看似引人入‘极乐’,实则以邪咒、迷香、采战之术,惑乱心神,盗取元阳精魄,使人沉溺幻境,精气枯竭而亡。此乃执着于‘乐’相,深陷‘幻网’之魔道!其所见之极乐,实乃心魔所化之无间地狱!”

桑吉嘉措悚然一惊。

“再看你之‘金刚怒目’,” 师伯继续道,“你心中之怒,指向何处?若只指向巴勒藏之肉身,指向皇帝之昏聩,指向那些追兵之刀锋,此怒便如无根之火,易被外境所转,终将反噬己身,如同你先前之伤。然若明悟此怒之本源——为护持正法不灭!为守护师父之托付!为涤荡世间邪魔幻网!此怒便与佛之忿怒无二,乃觉性光明为破魔障而显化之智慧火焰!金佛因你血而怒,非为杀,实为护!为唤醒!为斩断那蒙蔽皇帝心神、惑乱朝纲的邪法幻网!”

师伯的话语如同惊雷,在桑吉嘉措心中炸响!他之前只知道愤怒、只知道守护、只知道杀戮阻挡在前的敌人。此刻,师伯却将“金刚怒目”提升到了“破幻显真”的智慧高度!他守护的不仅是金佛的实体,更是师父以生命维系的那一丝正法传承!他愤怒的对象,也不仅仅是巴勒藏个人,而是那扭曲佛法、惑乱人心、制造无边苦海的“幻网”本身!

“金佛泣血,非悲己身,乃悲众生沉沦幻海。” 贡却坚赞的声音带着悠远的悲悯,“你以血饲佛,佛以怒应你,此乃缘起,亦是授记。你当持此金刚怒目之智剑,破一切障,护持心灯不灭。切记,莫被外相所迷,莫被仇怨所缚。心若不动,魔自消亡。”

桑吉嘉措如同醍醐灌顶,长久以来的愤懑、迷茫、对力量的渴求,在这一刻仿佛找到了真正的归依和方向。他望向墙角那尊在油灯下沉默的金佛,佛身上的暗金符文仿佛流转着智慧的光泽。他再次运转“金刚怒目心法”,这一次,那冰冷的忿怒不再狂暴无序,而是在心念的驾驭下,化作一股沉凝而浩大的力量,流转全身,带着破灭虚妄、守护真如的决绝意志,与金佛散发出的威压隐隐呼应,再无之前的滞涩与反噬之感。

就在桑吉嘉措于师伯的悉心教导下,身心皆发生着脱胎换骨般蜕变的同时,贡却坚赞每日都会在固定时间,来到金佛前静坐。他并非诵经礼拜,而是伸出枯瘦如柴、却异常稳定的手指,指尖凝聚着一丝精纯温润、如同晨曦微光般的奇异气息,缓缓拂过金佛身上的每一道符文,尤其是桑吉嘉措鲜血泼洒过的区域和那处被修复的裂痕。

随着他指尖气息的流动,那些暗金色的符文仿佛被注入了生命,流转的速度变得更加舒缓而深邃,内里蕴含的狂暴毁灭之意被一种更博大、更厚重的守护与净化之力所调和。那处用暗金物质弥合的裂痕,更是完全与周围佛身融为一体,符文脉络衔接得天衣无缝,甚至比受损前更加坚固圆融,隐隐散发出一种历经劫波、涅盘重生的坚韧气息。

时光在诵经、作画、练武、悟道的交替中悄然流逝。漠北最酷烈的寒冬渐渐过去,虽然风雪依旧,但风中已带上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属于春天的湿润气息。桑吉嘉策身上的伤痕早已结痂脱落,留下坚韧的印记。他的眼神褪去了青涩的迷茫和激愤的火焰,沉淀下一种如古潭般的沉静与坚定。举手投足间,多了一份从容不迫的气度,那是智慧增长、心性磨砺后的自然流露。

一日清晨,风雪初歇。贡却坚赞将桑吉嘉措唤到金佛前。

金佛在透过破旧窗棂的晨光映照下,流转着温润而内敛的光泽,仿佛沉眠的古神,积蓄着浩瀚的力量。

“桑吉,” 师伯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告别的意味,“冬雪将融,鹰隼将更利。此地,已不宜久留。巴勒藏之网,终将搜至。”

桑吉嘉措心中一紧,随即归于平静,深深一礼:“弟子明白。请师伯示下。”

贡却坚赞的目光投向遥远的西方,仿佛穿透了土墙和风雪:“带着佛,向西。去沙州,入敦煌。莫高窟,千佛之地,洞窟如恒河沙数,乃绝佳的隐遁之所。彼处法脉虽历劫波,然根基犹存,或有可托付此佛、并助你参透其奥妙之机缘。且远离漠北王庭,巴勒藏之爪牙鞭长莫及。”

敦煌莫高窟!桑吉嘉措心神震动。那是无数僧侣心中的圣地,佛国在尘世的倒影!

“此去路途艰险,万里风沙。” 贡却坚赞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用黄绸包裹的扁平油纸包,递给桑吉,“此乃《敦煌护经录》残卷抄本,内记莫高窟部分隐秘洞窟方位及旧日守护者联络暗记,虽年代久远,或有所用。另有一纸,绘有避开主要关隘、穿越荒漠之秘径草图。务必谨记,非至绝境,莫轻示于人。”

桑吉嘉措双手恭敬接过,入手沉重,仿佛承载着师伯的期望与佛法的重量。

“临别之言,谨记于心。” 贡却坚赞的目光如同实质,落在桑吉嘉措眼中,“金刚怒目,乃心之慧剑。持此剑者,当明心见性,破一切相。佛在你心,不在金身。此佛是器,亦是镜。镜中所照,是魔是佛,存乎尔心一念。莫忘多吉师弟以命相护者为何,莫忘你洒血唤醒者为何。前路漫漫,好自为之。”

“弟子谨遵师伯教诲!粉身碎骨,必护佛周全!必不负师父与师伯之托!” 桑吉嘉措跪倒在地,重重叩首。额头触地,冰冷而坚实。

当日下午,风雪再次弥漫。桑吉嘉措用厚实的毛毡将金佛仔细包裹、捆扎妥当,负于身后。贡却坚赞将寺中仅存的一匹老马牵出,马背上驮着少量的干粮、清水和一个装满了师伯亲手配置的伤药、解毒丸的小皮囊。

没有更多的言语。一老一少站在寂光寺低矮破旧的庙门前。风雪呼啸,吹动着两人单薄的僧袍。

“去吧。” 贡却坚赞合十,雪白的长眉在风中飘动。

桑吉嘉措再次深深一拜,翻身上马。老马似乎也感受到了前路的沉重,打了个响鼻,迈开步子。

风雪很快吞没了那一人一马一佛的身影,只留下两道深深的马蹄印,蜿蜒着指向西方铅灰色的天际,旋即又被新的落雪覆盖。

贡却坚赞独立风雪之中,凝望着桑吉嘉措消失的方向,久久不动。许久,他缓缓抬起枯瘦的手掌,掌心向上。一片晶莹的雪花飘落掌心,瞬间融化。

“缘起性空,聚散如露。” 苍老的声音低低响起,随即被呼啸的风声彻底吹散,“金刚泣血,佛踪西行。大漠风沙起,千佛窟中缘……师弟,你的眼光,终究是没错的。”

他转身,步履蹒跚地走回那风雪中孤寂的小庙。破旧的殿门吱呀一声关上,将最后一丝人迹隔绝。寂光寺,再次隐没在漠北无边的苍茫风雪之中,仿佛从未有人来过,也从未有人离去。只有那尊被修复、被温养的阎魔德迦金佛,已带着新的宿命,踏上了通往敦煌佛国的血沙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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