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沉沉地压在省城上空,只有火车站广场这片被昏黄路灯勉强撕开的口子,还吞吐着混杂着汗味、煤烟味和廉价食物香气的活气。这就是83年初夏省城最大的“黑市”——火车站夜市。铁皮手推车、木板搭的简易摊、甚至直接铺块塑料布在地上,组成了这条在政策夹缝中顽强生存的、充满野性生命力的商业脉络。
苏晚月站在广场边缘的阴影里,指尖冰凉。她身后,是两辆借来的、锈迹斑斑的旧板车,上面堆满了用油布盖得严严实实的包裹。里面是她“晚风”厂刚下线的第一批夏装——轻盈飘逸的雪纺衬衫,还有时下南方刚流行起来的百褶裙。本应是抢占市场的黄金货,此刻却成了烫手山芋。
周文斌的手,像一张浸透了毒液的蛛网,无声无息地罩住了省城几个主要的批发市场。放话出来,谁敢收“晚风”的货,就是跟他姓周的过不去。那些往日里拍着胸脯打包票的二道贩子,要么避而不见,要么苦着脸摇头,眼神躲闪。
货,出不去。钱,回不来。工人的工资,原料的欠款,像两座大山压在她肩上。空气里弥漫的油烟和喧嚣,此刻钻进鼻腔,都带着令人窒息的绝望。
“苏姐,咱…真在这儿卖?”王强搓着手,黝黑的脸上满是紧张。他是厂里负责跑运输的,胆子大,路子野,也是少数几个敢跟着苏晚月来“闯夜市”的。旁边还站着张姐,厂里手艺最好的裁缝组长,此刻也忧心忡忡地攥着衣角。他们的眼神里,除了对周文斌的恐惧,更多的是对苏晚月孤注一掷的担忧。
“不然呢?等着厂子关门,大家喝西北风?”苏晚月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压过了周围的嘈杂。她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的气味冲进肺腑,反而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她想起重生前在底层挣扎时,也曾在这样的夜市里摆过地摊,一分一厘地攒着活命钱。那份被逼到绝境的狠劲,此刻在血管里重新燃烧起来。
“干!”她猛地掀开油布,动作利落得不像个厂长,倒像个久经沙场的摊贩,“王强,把板车推到那边灯亮点的角落!张姐,把衣服挂几件出来当样!挑最打眼的!”
昏黄的光线下,雪纺衬衫流动着珍珠般的光泽,百褶裙的裙摆轻轻晃动,与周围摊位堆叠的灰蓝工装、深色布裤形成了鲜明对比。瞬间吸引了不少路过的目光,尤其是那些年轻女工和女学生的视线。
“这衣服…真好看!哪儿产的?”一个烫着时髦卷发的姑娘挤过来,眼睛发亮地摸着雪纺衬衫的袖子。
“自己厂子做的,‘晚风’牌。”苏晚月脸上堆起熟练的笑容,声音清亮,“姐,试试?这料子透气又凉快,省城独一份!”她拿起一件,利落地抖开,展示着流畅的剪裁。
“多少钱?”
“十五块一件,裙子十二。”价格比国营商场便宜近三分之一。
姑娘犹豫了一下,显然被价格和款式打动,但还是有些迟疑地看了看周围:“能…能便宜点不?”
“姐,这料子这做工,真不贵了!”苏晚月还没开口,张姐已经忍不住插话,带着裁缝对好料子的骄傲,“你看这针脚,这锁边,国营大厂都比不上!”
“就是就是!”王强也在一旁帮腔,嗓门洪亮,“咱厂子刚起步,就图个口碑!买一件回去穿了就知道值不值!”
苏晚月没阻止他们略显笨拙的推销。这朴实的骄傲和急切,反而比任何精心设计的话术都更有说服力。她只是微笑着,拿起另一件不同颜色的衬衫递过去:“姐,这件颜色衬你肤色,试试看?”
那姑娘最终没抵挡住诱惑,掏出皱巴巴的票子买下了一件衬衫。第一单成交,像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炸开了锅。围观的人更多了,询问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王强和张姐也渐渐放开了,卖力地吆喝着,脸上紧张褪去,换上了兴奋的红晕。
苏晚月的心却悬得更高。她一边麻利地收钱、找零、递衣服,眼角的余光却像雷达一样扫视着周围。她看到几个穿着深蓝色制服、胳膊上套着红袖箍的人影在远处摊位晃悠,那是市场管理队的人。她更看到人群外围,两个穿着花衬衫、流里流气的青年,抱着胳膊,眼神不善地盯着这边,嘴角噙着冷笑。其中一个,她认得,是周文斌手下一个叫“疤脸”的打手。
“动作快点!”苏晚月低声催促王强和张姐,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她知道,麻烦迟早会来,就看能抢出多少时间。
果然,才卖出二十几件,那“疤脸”就叼着烟,晃晃悠悠地挤到了摊位前。他拿起一件百褶裙,手指粗鲁地捻着料子,嗤笑一声:“哟,这裙子,料子这么薄,能穿吗?别风一吹就透了,丢人现眼吧?”他身后的混混跟着哄笑起来,污言秽语夹杂其中,引得一些胆小的顾客悄悄后退。
张姐气得脸通红,刚要争辩,被苏晚月一把按住。苏晚月脸上笑容不变,甚至更盛了几分,眼神却冷得像冰:“这位大哥,料子薄才凉快,省城夏天多热啊?您要是觉得不合适,看看别的?”她不动声色地把那件裙子从他手里抽回来。
“老子就看上这件了!”疤脸把烟头往地上一扔,用脚尖碾灭,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明显的挑衅,“五块钱,老子拿走!就当给你们个面子!”
“五块?”王强忍不住了,“你抢钱啊!”
“怎么?嫌少?”疤脸狞笑着,伸手就想去抓摊位上挂着的另一件衣服,“不给面子是吧?哥几个,这摊子卖劣质货坑人,给我掀了它!”
他身后的混混立刻摩拳擦掌地要往前冲。周围的摊贩和顾客吓得纷纷躲避,瞬间清空了一片地方。绝望再次攫住了王强和张姐。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住手!”
一声低沉却极具穿透力的冷喝,如同冰锥刺破喧嚣。不是陆行野。
只见人群分开,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头发花白、腰杆却挺得笔直的老者大步走了过来。他身后还跟着七八个同样穿着工装或打着补丁衣服的汉子,手里都拿着扁担、木棍,眼神不善地盯着疤脸一伙。老者正是这片夜市里摆摊多年的“老杨头”,为人耿直仗义,是夜市摊贩们默认的“话事人”。
“疤脸,你爪子又痒了?跑这儿撒野?”老杨头走到摊位前,目光如炬地盯着疤脸,“欺负人家外来的女同志?还要掀摊子?当我们这些老家伙是死的?”
疤脸显然认得老杨头,脸上闪过一丝忌惮,但仗着周文斌的势,梗着脖子道:“老杨头,少管闲事!她卖的是啥破玩意儿?扰乱市场秩序!”
“放你娘的屁!”老杨头身后一个壮硕的汉子怒骂,“我媳妇刚买了她家一件衬衫,料子好得很!比百货大楼的强!我看你是眼红人家生意好,故意找茬!”
“就是!疤脸,你和你主子那点龌龊事,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不就是看人家厂子抢了你们财路?”另一个摊贩也大声帮腔。
群情激愤。夜市里这些被“管理队”和“混混”双重压榨、在夹缝中求生存的个体户们,平时敢怒不敢言,此刻被老杨头一带头,压抑的怒火瞬间被点燃了。他们自发地围拢过来,形成了一道沉默却坚实的人墙,将苏晚月的摊位护在了中间。那些扁担、木棍,此刻成了无声的威慑。
疤脸和他那几个混混,被这阵势镇住了。他们欺负落单的可以,但面对这几十个同仇敌忾、眼神里带着血性的底层汉子,心里也发怵。疤脸脸色变了变,色厉内荏地指着老杨头:“行!老杨头,你等着!这事儿没完!” 撂下狠话,带着人灰溜溜地挤出了人群。
危机暂时解除。苏晚月看着眼前这些素不相识、却在她最危难时刻挺身而出的面孔,看着老杨头那饱经风霜却依旧刚毅的脸,一股强烈的暖流猛地冲上眼眶,喉咙堵得发酸。她不是一个人。
“丫头,别怕。”老杨头转过身,脸上的严厉褪去,换上温和,“好好卖你的货。只要东西好,价格公道,在这夜市里,没人能动你!我们这些摆摊的,就是你的靠山!”
“谢谢…谢谢杨大爷!谢谢大家!”苏晚月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深深鞠了一躬。这一刻,她感受到的不是前世那种孤军奋战的冰冷,而是一种扎根于市井、源于同类的磅礴力量。
“谢啥!都是苦哈哈挣饭吃的!”老杨头摆摆手,对着人群喊道,“都散了吧散了吧,该干嘛干嘛!别耽误人家女同志做生意!”
人群渐渐散去,但那份无形的守护感却留了下来。苏晚月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明亮。她走到板车前,猛地将盖着的油布全部掀开!
灯光下,五颜六色的雪纺衬衫和百褶裙,如同骤然绽放的花朵,瞬间点亮了这昏暗的角落,形成了一片小小的、流动的霓虹。
“晚风夏装!省城独一份!好看不贵!走过路过别错过!”苏晚月清亮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底气和力量,穿透了夜市的喧嚣。
这一次,应者云集。刚刚被吓跑的顾客又回来了,更多被这独特“霓虹”吸引的人涌了过来。王强和张姐也像打了鸡血,声音洪亮地吆喝着,收钱递货的动作快得飞起。
就在这片繁忙和希望重新燃起的喧嚣边缘,广场对面停着的一辆不起眼的军用吉普212里,车窗摇下一条缝隙。陆行野沉默地坐在驾驶座上,指间夹着的烟在黑暗中明明灭灭。他深邃的目光,穿过人群,精准地落在那个在简陋板车后、被一片流动的“霓虹”环绕着、正神采飞扬推销衣服的纤细身影上。
看着她脸上重新焕发的光彩,看着她被那群底层摊贩自发保护在中心的情景,看着她眼中那不再只有防备和冰冷、而是燃烧着不屈斗志的火焰,陆行野紧绷的嘴角,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他掐灭了烟头。吉普车悄无声息地启动,调头,缓缓驶离了这片被霓虹点亮的、充满野性生命力的夜色战场。他的任务,是去斩断伸向这片“霓虹”背后的、更阴险的黑手。市场的争夺,才刚刚开始。而他的女人,已经在这片泥泞中,为自己,也为晚风,杀出了一条血路。
车轮碾过坑洼的路面,卷起尘土。陆行野握着方向盘,目光沉静地望着前方沉沉的夜色。他知道,这只是开始。但今晚这手推车上倔强亮起的“霓虹”,已经在他冰封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道不容忽视的、温暖的光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