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鼻的消毒水味混合着印刷油墨的气息，弥漫在“晚风童装厂”临时辟出的会客室里，压得人喘不过气。长条会议桌对面，坐着市质检局派来的两位调查员，神情严肃，面前摊开的文件夹里，放着几份赫然印着“初步检出有害偶氮染料”的检测报告复印件。旁边，是本地晚报一个梳着分头、眼神锐利的记者，相机镜头盖已经打开，像一只伺机而动的眼睛。
桌子这边，苏晚月脊背挺得笔直，指甲却深深掐进掌心。她对面色阴沉的质检科王科长说：“王科长，我们‘小彩虹’系列童装，从布料采购到印染工序，每一批都留有详细台账，绝不可能使用国家明令禁止的含毒染料！这份报告，来源不明，数据存疑，我要求复检！在结果出来之前，希望贵局不要草率定论，更不要向媒体发布不实信息！”
她的声音极力维持着镇定，但尾音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毒童装！这顶帽子一旦扣实，不仅仅是这批价值数万的童装报废，更是她倾注了无数心血的“晚风”童装品牌的灭顶之灾！消费者信任崩塌，渠道商退货索赔，工厂关门…前世那些被谣言和诬陷逼到绝境的冰冷记忆，如同毒蛇般缠绕上来，让她指尖发凉。
王科长扶了扶眼镜，语气带着官腔：“苏厂长，我们也希望是误会。但这份报告，是群众匿名举报，附有送检样品的检测结果，程序上…我们不得不重视。复检当然可以，但在这期间，根据规定，这批货必须原地封存，暂停销售。”
“匿名举报？样品来源不明也能采信？”苏晚月胸口起伏，“这明显是恶意构陷！王科长，这关系到我们厂几十号工人的饭碗，关系到几百个孩子的健康声誉！我请求…”
“苏厂长！”旁边的记者突然插话，语气带着刻意的“公正”，“消费者权益无小事。现在家长们都人心惶惶，我们晚报有责任让公众了解真相。您说这是构陷，可有证据？或者…是不是生产环节哪个工人疏忽了？” 他镜片后的目光扫过苏晚月苍白的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诱导。
“我们没有疏忽！原料是国营三厂的正规货，有票！” 一直站在苏晚月身后的车间主任张姐忍不住出声，脸涨得通红。
“正规票证也可能中途被调包嘛，” 记者慢悠悠地说，笔尖在本子上点了点，“或者…是不是管理上有什么漏洞？听说苏厂长年轻有为，但毕竟经验…”
“够了！” 苏晚月猛地打断他，声音因为愤怒而拔高，又强行压下去，转向王科长，“王科长，我以‘晚风’的声誉和个人名誉担保！这批童装绝对安全！复检，立刻复检！我要求全程监督取样！”
就在这时，会客室虚掩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探了进来，是小宝。他穿着苏晚月新给他做的海军蓝背带裤，大眼睛里盛满了不安和担忧，怯生生地看着屋里压抑紧张的大人们。他手里，还紧紧攥着几块刚从成品仓库角落捡到的、被丢弃的染色边角料碎布头。
张姐看见他，连忙使眼色让他出去。小宝却像是鼓足了勇气，非但没有退出去，反而迈着小步子走了进来，走到苏晚月身边，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角。
“小宝，乖，出去等妈妈。” 苏晚月心头一酸，强忍着情绪，低声哄他。她不想让孩子看到大人世界的污糟和倾轧。
小宝却仰着小脸，看看苏晚月，又看看对面咄咄逼人的调查员和记者，最后目光落在王科长面前那份刺眼的报告上。他抿了抿小嘴，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妈妈…” 他稚嫩的声音在凝滞的空气中响起，带着孩童特有的清亮，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朵。
苏晚月以为他是害怕，正想弯腰抱他出去，小宝却突然抬起自己的小手，伸到众人面前。
那只小小的右手手背上，靠近虎口的位置，赫然有一小片不规则的、淡淡的红痕，微微有些肿胀，像是被什么东西刺激过。
“妈妈你看，” 小宝指着那片红痕，大眼睛认真地看着苏晚月，又转向王科长和记者，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小宝昨天下午，偷偷拿了几块仓库地上不要的布头，学李阿姨的样子，在厂子后面小水沟里洗着玩…就洗了这几块。” 他晃了晃手里皱巴巴、颜色鲜艳的碎布头。“洗完了，手手这里就红了，还有点痒痒的。”
他顿了顿，小眉头困惑地皱起，像是在努力回忆和对比：“可是，小宝在家里帮奶奶洗衣服，用肥皂洗很久，手手都不会红红的！奶奶的衣服掉颜色，水都蓝了，手也没事！” 他的逻辑简单而直接，带着孩童不容置疑的直觉：“这布布，肯定有问题！洗了手手会不舒服！”
会客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小宝那只带着红痕的小手上，又猛地转向他手里那几块颜色鲜艳的碎布头，最后，惊疑不定地落在那份“含毒染料”的报告上。
王科长脸上的官腔凝固了，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他拿起报告，又仔细看了看上面的检测项目——“可分解致癌芳香胺染料”，这类染料刺激皮肤是常见反应！
那个记者脸上的“公正”面具也裂开一道缝隙，举着相机的手僵在半空，拍也不是，不拍也不是。他本想挖掘“黑心厂长”的猛料，却没想到被一个孩子用最朴素的观察捅破了窗户纸！
苏晚月只觉得一股热流猛地冲上眼眶，鼻子发酸。她看着身边这个才七岁的孩子，看着他勇敢举起的、带着红痕的小手，看着他清澈眼睛里那份纯粹的、想要保护她的急切。不是大人世界里复杂的辩解和证据链，只是一个孩子最直接的感受：这布洗了手会红，所以它有问题！这稚嫩的指控，比任何苍白的辩驳都更有力量！
她蹲下身，一把将小宝紧紧搂进怀里，声音哽咽：“小宝…”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只剩下心疼和汹涌的暖流。这个前世她恨之入骨的“私生子”，此刻正用他小小的身躯，笨拙却无比勇敢地挡在她身前，替她撕开这肮脏的污蔑！
“孩子的话…也能作数？” 记者不甘心地嘀咕了一句，试图挽回局面。
“为什么不能作数？！” 一个冰冷低沉、带着不容置疑威压的声音骤然在门口响起。
陆行野高大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肩头还带着外面的寒气。他脸色沉郁，目光如寒冰般扫过记者，最后落在王科长身上。他显然已经听到了刚才的一切。
他大步走进来，没有看苏晚月和小宝，径直走到会议桌前，目光锐利地锁定那几块小宝带来的碎布头，声音沉稳有力：“王科长，一个七岁孩子无意中的发现，恰恰是最直接的线索和佐证！这几块碎布头，和孩子手上的红痕，就是最直观的证据！它们指向这批童装面料存在刺激性物质的可能性极大！”
他拿起其中一块颜色最艳丽的碎布头，指尖捻了捻，眼神锐利如鹰隼：“现在，我以孩子监护人和厂方负责人家属的身份，正式要求：第一，立刻由市局、厂方、以及我们指定的第三方机构（他报出一个权威检测机构的名字），三方共同在场，对仓库内这批被封存的童装，**以及**孩子手中这几块来源明确的碎布头，进行现场取样！取样过程全程录像！”
“第二，” 他目光如电射向脸色发白的记者，“在最终复检结果出来之前，任何基于这份来源不明、样品存疑的初检报告进行的片面报道，都将被视为恶意诽谤！‘晚风’保留追究法律责任的权利！”
他话语落地，字字铿锵，带着军人特有的决断和力量，瞬间镇住了场面。王科长沉吟片刻，终于点头：“好！就按陆同志说的办！三方共同取样，现场封存，立刻送检！”
记者悻悻地合上了相机镜头盖。
陆行野这才转过身。他走到苏晚月和小宝面前，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是伸出宽厚的大手，轻轻揉了揉小宝的头发，动作有些生硬，却带着一种无声的赞许。然后，他的目光落在苏晚月泛红的眼圈和强忍泪意的脸上，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后怕，有心疼，更有一种磐石般的坚定。
他蹲下身，视线与小宝齐平，目光落在孩子手背上那片淡红色的痕迹上，眉头紧锁。他伸出略显粗糙的食指，极其轻柔地碰了碰那微肿的皮肤，动作小心得如同触碰易碎的珍宝。
“疼吗？”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苏晚月从未听过的、近乎笨拙的温柔。
小宝摇摇头，大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点小骄傲：“不疼！就是有点痒痒的！爸爸，我是不是帮到妈妈了？” 他仰着小脸，带着纯粹的期待。
陆行野喉结滚动了一下，没说话，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他脱下自己身上那件半旧的军绿色工装外套，小心地、动作有些僵硬地裹住小宝那只举了半天、带着红痕的小手，像包裹一件稀世的战利品。然后，他伸出强健有力的手臂，将这个小小的、刚刚替他守护了最重要之人的小勇士，稳稳地抱了起来，让他坐在自己坚实的手臂上。
小宝被这突如其来的“高地”视野弄得有点懵，随即开心地搂住了陆行野的脖子。
陆行野抱着孩子，这才抬眼看向苏晚月。四目相对，他眼中翻涌的深沉情绪几乎要将她淹没——是风暴过后的余悸，是失而复得的庆幸，更是一种无需言说的承诺：天塌下来，有我顶着。孩子，我来护着。
苏晚月望着眼前这一幕：高大的男人抱着小小的孩子，孩子的手被小心地裹在宽大的工装外套里，依赖地靠着他。而陆行野看向她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深沉与坚定。
一直强忍的泪水，终于在这一刻决堤，无声地滚落脸颊。
不是委屈，不是恐惧。
是心口那块冰封了太久太久的坚冰，在这无声的、充满力量的守护画面面前，被一股汹涌的热流，猛烈地、彻底地撞击开来，发出清脆而震撼的碎裂声响。
信任的堤坝，在这一刻，被一个孩子稚嫩的勇敢和父亲沉默的臂膀，轰然冲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