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穰的舰队劈波斩浪,航向南海诃陵国。按照既定的“布势为主,剿匪为次”方略,沿途并未急于赶路,而是有选择地在几处重要航点停靠,与当地土王、商会接触,馈赠礼物,宣扬大周皇帝陛下体恤远藩、决心肃清海道、保障诸国商旅安宁的旨意。大周水师的巍峨战舰与纪律严明的军容,本身便是最有力的语言。不少沿海小邦闻讯,纷纷遣使或托商队表达善意与期待,南海本就因黑船袭扰而惶惶的人心,仿佛看到了定海神针,开始向大周倾斜。
然而,田穰心中那根弦却始终紧绷着。出发前陛下密令中“查清根底”、“切莫浪战”的叮嘱犹在耳边,王翦将军后续发来、经由接力快船传达到他手中的,关于“满剌加鬼蛟”的警示情报,更让他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危险气息。诃陵国的袭击,若只是诱饵或佯动,那么对手所图必然更大。
“传令,舰队提速,尽快抵达诃陵国。抵达后,主力舰队泊于外港,不得轻易全部进入内河窄道。派两艘快船并一队精锐斥候先行上岸,与诃陵国王室及我朝商站接头,详细了解黑船袭击的所有细节,特别是袭击规律、船只特征、人员痕迹,以及……近期有无其他陌生船只或人员在附近海域出没的传闻。”田穰在旗舰“定远”的指挥室内下达命令,目光锐利如鹰。他必须尽快获得第一手情报,判断这潭水到底有多深。
与此同时,雒阳城内,关于“满剌加”与“鬼蛟”的情报搜集网络,在姬延的亲自过问下,以前所未有的效率运转起来。黑冰台在南洋乃至天竺的潜藏力量被激活,大量的金银、货物乃至“特殊人才”通过各种渠道流向南方。程邈也被紧急召见,姬延需要他在最短时间内,基于现有纹路研究和历史记录,对满剌加海峡区域在可能出现“海洋活跃期”时的风险与特征,做出尽可能可靠的推测。
德阳殿侧的书房再次成为风暴眼。姬延面对着不断汇集而来的、零碎甚至相互矛盾的信息碎片,面色沉静,手指无意识地在海疆图“满剌加”那个狭窄的咽喉位置轻轻划动。
“陛下,最新密报。”苏厉呈上一卷细小如指的加密纸卷,“来自我们在暹罗的‘沉香商人’。他重金买通了一个曾为‘鬼蛟’势力运送过淡水和粮食的小船主。据那小船主醉酒后透露,‘鬼蛟’的大本营可能不在满剌加主峡两岸的任何已知港口,而是在海峡东南方向的一片‘迷雾礁群’之中,那里暗礁密布,水道诡谲,常年有局部海雾,寻常船只根本不敢靠近。‘鬼蛟’手下有专门的引水人,掌握着秘密水道。其核心巢穴,可能设在某个较大的礁岛上,甚至有地下工事。”
“迷雾礁群……秘密水道……”姬延沉吟,“易守难攻,且便于隐蔽出击,劫掠东西往来的商船。是个好地方。规模呢?船只、人数?”
“小船主地位低微,所知不详。只说见过大小黑色船只不下二三十艘停泊,岛上人影幢幢,戒备森严。他还隐约听到过打铁和木材加工的声音。”
“二三十艘……规模不小。且能自造或修理船只,已非寻常流寇。”姬延眼神微凝,“继续查。重点查几个方面:第一,‘鬼蛟’本人的来历、样貌特征、行事风格;第二,其手下骨干是否带有明显的‘出云’武士特征或习惯;第三,他们劫掠的物资,除了金银财货,是否对特定的货物,比如铁料、硝石、硫磺、书籍、海图、工匠等有特别兴趣;第四,他们与满剌加沿岸当地土王、酋长有无勾结;第五,除了劫掠,他们是否有其他举动,比如测绘水文、结交(或威胁)其他海盗势力、尝试建立陆上据点等。”
“是!”苏厉一一记下,心中凛然。陛下这几个问题,直指核心,是在判断这股势力是求财的悍匪,还是有政治军事野心的残余割据力量。
“还有,”姬延补充道,“让我们在天竺南部港口的眼线也动起来,查查最近有无身份不明、但资金充裕的买家,大宗采购武器、帆布、沥青等物资,或者雇佣有经验的航海士、造船匠。若‘鬼蛟’志不在小,其物资补给不可能全靠劫掠,必然有隐蔽的贸易和招募渠道。”
“臣明白。”
苏厉退下后,程邈应召而来。他眼中带着血丝,但精神却异常亢奋,手中抱着一大卷新绘制的图表。
“陛下,臣与钦天监同仁连夜核对,结合古籍中零星记载与近年沿海州郡上报的异象,虽不敢说确证,但有些规律已初现端倪。”程邈将图表铺开,上面绘制着复杂的潮汐曲线、风暴记录标记以及他从“定海枢”纹路中破译出的部分符号对应的时间轴。
“讲。”
“陛下请看,若以‘定海枢’纹路中这组循环符号为一个长周期单位,其活跃阶段的表征,古籍多形容为‘海沸’、‘涛狂’、‘信风失期’、‘渔汛骤迁’。对应到具体海域,影响程度不一。像满剌加这类地处大洋咽喉、两侧陆架地形复杂、本身洋流交汇多变的海峡区域,在活跃期,可能表现为:局部风暴频率与强度增加,某些季节的通行风向变得紊乱无常,表层洋流速度与方向出现短期剧烈波动,以及……某些暗礁区域因海平面细微变化或水流冲刷而变得更加危险或出现新的通道。”
程邈指着图表上的几处标记:“近三年来,琼州、交趾等地上报的异常飓风次数,比前十年均值高出近四成;广州港市舶司记录显示,前往天竺的商船,报告在满剌加附近遭遇‘怪风’、‘逆流’而延误航期的情况,也逐年增多。这或许……正是征兆。”
姬延仔细看着图表,沉默片刻:“依你之见,若活跃期加剧,对盘踞在满剌加‘迷雾礁群’的势力,是利是弊?”
程邈思索道:“回陛下,利弊兼有。弊在于,其巢穴所在礁群环境可能更加恶劣,风暴威胁加大,秘密水道或许会因水流变化而改变甚至消失,增加其自身航行风险与补给难度。利在于……”他顿了顿,“更频繁的恶劣天气和紊乱洋流,会对过往商船的航行预测与安全造成更大困扰,使得商船更倾向于结队而行或依赖熟悉当地水情的引水人——这恰恰给了熟悉这片水域的‘地头蛇’更多可乘之机。‘风涛险恶处,往往是蛟鳄巢穴。’ 他们或许能利用这种天气,更好地隐藏自身,并出其不意地袭击陷入混乱或被迫改变航线的商队。”
“也就是说,活跃期对于熟悉本地复杂环境的坐地虎而言,可能利大于弊,是他们扩大猎场、巩固地盘的天时?”姬延眼神深邃。
“可以这么理解,陛下。当然,前提是他们自己能扛过风暴对巢穴的直接冲击。”
姬延缓缓点头,心中已然有数。“程卿辛苦了,此事继续深入研究,但有进展,随时密奏。”
程邈退下后,姬延独自立于图前,脑海中信息飞旋,逐渐拼凑出一个越发清晰的轮廓。
对手(暂以“鬼蛟”代称)选择满剌加礁群为巢,绝非偶然。此地控扼东西洋航道咽喉,劫掠目标丰富;地形复杂易于隐蔽防守;若能利用(或适应)即将到来的海洋活跃期,更能将天时化为地利。其规模不小,且有建造维修能力,显然不是流窜作案的小股海盗,而是有长期立足、甚至割据一方野心的势力。劫掠物资若偏向军需原料和技术人才,则其野心更大。
至于是否与“八岐”残部有关……姬延倾向于有关。源信玄败亡,但其组织核心未必被一网打尽。这样一支拥有严密组织、海战经验、部分技术积累和强烈复仇(或野心)动机的力量,在东方无法立足后,远遁南海,选择满剌加这样既能避大周锋芒、又有巨大发展潜力的战略要地蛰伏发展,是完全合理的逻辑。他们甚至可能吸收了其他失败势力的残部或南洋本地亡命。
“源信玄……或者他的继承者,”姬延低声自语,“你果然没让朕失望。知道在绝对的力量差距面前,正面抗衡是死路,所以选择了最深的阴影、最险要的地利、和最不可测的天时,作为你的新棋盘。‘败而不溃,遁入九地之下,以待天时反扑,此真劲敌也。’”
但,你看清了地利,揣摩了天时,却未必真正明了,何为“大势”。
姬延回到案前,开始亲自草拟给田穰的追加指令。由于路途遥远,指令必须具有前瞻性和高度自主决策空间。
“田穰将军亲启:”
“诃陵之事,可视情速决,但务必擒获活口,深究其与满剌加之关联。若黑船确为‘鬼蛟’前哨,则其意在诱我分兵、疲我于途,或窥探我水师战力。将军可‘将计就计’,示敌以弱,或佯装被袭扰激怒,做出搜寻追击之态,暗中遣精锐快船,携黑冰台向导,秘密勘察满剌加外围水文、礁群分布及‘鬼蛟’活动规律。‘攻其所必救,亦需知其何所必救。’未明其巢穴虚实、水道机关、兵力布置前,万勿以主力强攻礁群。”
“朕于雒阳,已督饬各方详查‘鬼蛟’根底。彼依仗者,不过‘地利’之险,‘天时’之诡。然‘地利’可变,我可测绘、可封锁、亦可寻隙;‘天时’难逆,我却可预判、可规避、亦可利用。彼以礁群为盾,以风暴为刃,我便以‘困’、‘锁’、‘间’ 三策应之。”
“一曰‘困’:查清其物资来源,尤其淡水源、粮食、建材、军械补给渠道,设法断之。贿赂或威慑沿岸可能与之勾结之土酋,严查走私。其巢穴孤悬海外,久困必生内乱。”
“二曰‘锁’:以部分舰船,配合熟悉水文之引水人(可重金招募或由黑冰台设法寻得),封锁其可能出入之主要及潜在秘密水道出口。不必强攻入口,只需游弋外围,遇出则击,遇商则阻,使其渐成瓮中之鳖。”
“三曰‘间’:其内部绝非铁板一块。流亡之徒,各怀心思;新附之众,未必归心。可遣细作,或利用被俘之敌,散播谣言,制造猜忌,重金收买其内部失意者或掌握关键水道之引水人。‘堡寨最坚处,往往自内而破。’”
“此三策并行,辅以对海洋活跃期之预判(详情另附程邈所析要点),耐心周旋,消磨其力,瓦解其势,待其困顿疲敝、内部分裂之时,再以雷霆之势,直捣巢穴,可收全功。切记,‘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 南海广袤,此非速决之地,当以‘持久制敌’为要。朕予你临机专断之权,但望将军持重而行,谋定后动。”
写罢,用印密封,唤来最得力的传令侍卫,命其以最快速度,接力送往已南下的田穰军中。
指令发出后,姬延目光再次落回地图。他的布局已层层展开:田穰在明处应对、勘察;黑冰台在暗处渗透、离间;王翦在东方巩固,震慑可能存在的海上联系;程邈在研究天时,寻找自然之力的规律。
“鬼蛟”凭借地利天时,自以为找到了足以抗衡甚至反击的棋盘。但他不知道,姬延眼中的棋盘,从来不止于一时一地之战。他要的是整个南海乃至西海的持久安宁与秩序,要的是将一切潜在威胁,包括这依托险地、窥伺天时的“蛟龙”,都纳入大周可掌控、可化解的范畴之内。
然而,就在姬延的应对策略刚刚开始传递之时,远在南海的田穰舰队,已抵达诃陵国。事情的发展,却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偏转。诃陵国王哭诉,黑船在周军舰队抵达前数日,便已销声匿迹,仿佛从未出现过。而田穰派出的斥候,在沿海勘察时,却意外地在一处偏僻海湾,发现了不止一艘,而是三艘被遗弃、部分烧毁的旧式“出云”战船改装的黑色帆船,船上空无一人,只留下一些来不及带走的生活杂物和破损的“八岐”纹饰器物。看上去,就像是一支前哨部队匆忙撤离后丢弃的垃圾。
这太刻意了。刻意得像是故意留下的线索,指向“出云”,指向匆忙撤离,指向……某个方向。田穰看着海图上那个方向——西北,并非直指满剌加,而是偏向暹罗湾。
“将军,我们还找到这个。”一名斥候呈上一块被刻意钉在船长室木板上的、磨损严重的皮子,上面用炭笔画着一个简陋而狰狞的图案:一条盘旋在礁石上的多头海蛇,蛇头分别指向几个不同的方向,其中一个蛇头下方,画着一个粗糙的船锚标志,旁边有两个依稀可辨的古老篆字——不是周篆,也不是出云文字,而是……类似“归墟”碑文上的某种变体。
田穰的眉头深深锁起。这是警告?是误导?还是……另一层棋局的邀请函?雒阳的新指令尚在途中,眼前的迷雾却似乎比满剌加的海雾更加浓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