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怒川”岛的尘埃在十日后才渐渐落定。曾经高耸狰狞的“雷吼”基座，如今只剩下一片扭曲焦黑的金属残骸和深达数丈的巨坑，坑壁被高温熔融成琉璃状，在阴沉的天光下反射着诡异的光泽。岛屿沿岸，周军水师的战旗已然插遍各处要隘，一队队披甲执锐的士卒正在黑冰台官员的配合下，有条不紊地清理战场、搜检残存物资、甄别俘虏。
王翦与田穰并肩立于岛屿制高点，俯瞰着这片被彻底摧毁的敌巢。海风带来刺鼻的焦糊与硫磺气息，远处海面上，大周舰队主力已然返航琅琊，只留下部分舰船在此驻守警戒。
“经初步清点，岛上共发现‘出云’及‘遗民’相关尸体一千七百余具，俘虏四百三十人，多为工匠、役夫。”田穰手中拿着一份刚刚呈上的简报，声音平静，“‘雷吼’主体及周边工坊尽毁，缴获完好的‘星髓’矿石不足百斤，另有大量损毁的器械碎片和不明用途的金属构件，已装箱准备运回程先生处。”
王翦点了点头，花白的眉毛紧锁：“找到源信玄的尸首了吗？”
田穰摇头：“尚未。黑冰台的人正在逐一核对重要人物身份，并搜寻可能的地下通道或密室。岛西侧发现一处疑似通往海边的隐秘洞穴，内有新鲜痕迹和少量血迹，已派人追踪。”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王翦沉声道，目光投向东北方那片依旧笼罩在迷雾中的海域，“此獠不除，终是心腹大患。”
“王将军放心，”田穰眼中寒光一闪，“陛下已有明旨，水师暂驻于此，一面整修，一面广派哨船，搜索周边三百里海域所有可能藏匿的岛屿、礁群。陆上，黑冰台也已动用所有潜伏力量，在‘出云’本土撒网。源信玄经此一败，丧师失地，众叛亲离，已成丧家之犬，纵能苟延残喘，也难有作为。”
两人正说话间，一名黑冰台校尉匆匆而来，单膝跪地：“禀二位将军！在岛东侧一处半坍塌的石室内，发现大量被焚毁的绢帛、木牍残片，经初步辨识，其中部分似为海图及建造图纸，另有一些……记录着奇异的符号，与之前所见‘遗民’文字类似。已悉数封存。此外……”校尉顿了顿，“在一具疑似‘遗民’引导者的焦尸怀中，发现此物。”
他双手呈上一个以油布紧密包裹的扁平物件。田穰接过，小心揭开外层油布，里面赫然是一块巴掌大小、非金非玉、触手温润的黑色石板，石板表面光滑如镜，边缘却有着极为精密的咬合卡榫结构，显然只是某个更大装置的一部分。石板上，阴刻着寥寥数个复杂深奥的符号，与之前所见皆有不同，更显古老神秘。
“此物……”田穰仔细端详，将其小心收起，“须即刻送往雒阳，呈陛下御览，并请程先生一同参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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雒阳，德阳殿。
初夏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投下斑驳光影。殿内弥漫着澹澹的檀香气息，却压不住那股无声弥漫的锐意与深思。
姬延端坐御案之后，面前摊开着王翦、田穰联名呈上的“鬼怒川”大捷详细战报，以及程邈关于“镇龙吟”实战效果分析与后续改进的奏章。他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战报中关于“雷吼”自毁景象和缴获奇异石板的描述上，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桌面。
苏厉侍立一旁，看着年轻帝王沉静如水的侧脸，心中感慨。经此一役，大周海疆最大威胁已去，帝国声威如日中天，南洋诸番遣使朝贺的国书几乎每日不绝。然陛下却无半分骄矜懈怠之色，反而愈发深沉。
“陛下，”苏厉轻声道，“王将军奏请，水师于‘鬼怒川’整备完毕后，是否可乘胜进军，直逼‘出云’本土，迫其签城下之盟，一劳永逸？”
姬延抬起眼，目光如深潭：“苏相以为如何？”
苏厉沉吟：“老臣以为，可行，但不必急。‘鬼怒川’乃‘出云’倾国之力所建之外海堡垒，今既破之，其海上筋骨已断。源信玄丧师辱国，威信扫地，其国内必生大变。此时我若大军压境，恐反令其内部暂摒前嫌，同仇敌忾，做困兽之斗。不若……暂且陈兵外海，施加压力，同时加大对其国内分化瓦解之策。待其内乱自生，或有不战而屈人之兵之效。”
“苏相老成谋国，深合朕意。”姬延颔首，“源信玄若死，‘出云’必乱；若活，亦成孤家寡人，难有作为。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一国？且‘遗民’之谜未解，那块新获石板，恐藏玄机。此时大军劳师远征，深入未知，并非上策。”
他站起身，踱步到悬挂的巨幅海图前，目光扫过“鬼怒川”，掠过“出云”本岛，最终落在那片被特意加深标注的“龙三角”区域。
“传朕旨意：”
“一、擢升王翦为靖海公，田穰为靖海侯，程邈晋将作大将，秩中二千石，其余有功将士，着兵部按例厚赏！阵亡将士，入忠烈祠，优抚家眷！”
“二、命王翦、田穰，水师主力暂驻‘鬼怒川’，修缮港口，建立永久营垒，作为我朝东进之前哨。同时，派出精锐小编队，继续清剿周边海域残敌，搜寻源信玄下落。对‘出云’本土，保持高压威慑，但暂不登陆。另，选派熟悉水文之将士，携‘鬼怒川’所获海图残片，尝试向‘龙三角’外围做更深入之侦察，务求谨慎。”
“三、命黑冰台，加大对‘出云’国内渗透。散播消息，详述源信玄穷兵黩武、勾结妖人（‘遗民’）、致‘神之兵’自毁、葬送无数将士之罪行。重点联络其国内对源信玄不满之贵族、将领、商人，许以贸易之利、安全之诺，促其倒戈或自立。”
“四、那块石板，即刻以最高保密等级送至程邈处，令其会同大匠院所有顶尖学者，全力破译！朕要知道，上面到底记载了什么！”
一道道旨意，精准而深远。姬延没有选择看似最直接的武力征服，而是采取了军事威慑、外交分化、情报瓦解、技术破解相结合的组合策略，如同一位高明的医者，不对高热的病人勐下虎狼之药，而是徐徐调理，扶正祛邪，待其元气自溃。
“陛下，”苏厉略有疑虑，“那‘龙三角’凶险莫测，前有‘出云’探险队全军覆没之鉴，此时再派船侦察，是否过于冒险？”
姬延目光深邃：“风险固然有，然‘遗民’技术、‘星髓’之源，乃至源信玄最后可能之藏身地或反扑之依仗，或许皆系于此。我们不能因其凶险便永远止步。前次所获‘出云’探险队幸存者口供及海图残片，便是钥匙。令田穰挑选最精锐的船员、最坚固的快船，携带最新式的导航、通讯器材，只在外围游弋，绘制海图，记录水文气象，非有绝对把握，不得深入核心风暴区。朕要的，是眼睛，是耳朵，不是无谓的牺牲。”
就在雒阳的旨意再次飞向东海时，远在数千里之外，一片远离正常航线的荒僻岛礁群中，一艘桅杆折断、船身多处破损的中型帆船，正借着夜色掩护，悄然驶入一处被嶙峋怪石包围的隐蔽小湾。
船舱内，烛火摇曳。源信玄独坐于地，仅存的左眼布满血丝，死死盯着摊在膝上的一块黑色金属板——正是他从“鬼怒川”带出的那一块。他的右眼蒙着脏污的布条，脸颊上新增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形容枯藁，早已不见昔日“八岐”首领的威风，唯有一股深入骨髓的怨毒与偏执，支撑着这具残破的身躯。
船舱角落，蜷缩着七八个同样狼狈不堪的随从，皆是死忠中的死忠。
“宗主，淡水和食物只够三日了。此处虽隐秘，但非久留之地。”一名随从低声道。
源信玄恍若未闻，只是用手指抚摸着金属板上那些冰冷的符号。这些符号，与“遗民”平时所用略有不同，更加古朴，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邪异。这是那“引导者”在最后关头塞给他的，只说了一句：“若想复仇……去找‘归墟’……真正的‘神’在那里沉睡……”
“归墟……”源信玄喃喃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汇。他知道，这绝非“遗民”平时提及的“神眠之地”。这是一个更古老、更禁忌的称谓，在极少数流传下来的、语焉不详的古老海图残片上偶有出现，通常与“龙三角”最深处、与吞噬一切的海底深渊联系在一起。
“姬延……你以为毁了‘雷吼’，便赢了么？”源信玄独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你根本不知道……这世间真正的力量是什么……‘遗民’？他们也不过是拾人牙慧的仆从而已……”
他勐地抬起头，看向那名随从：“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古老传说？关于深海，关于巨兽，关于……永恒沉睡之神？”
随从茫然摇头。
源信玄不再问，他小心收起金属板，挣扎着站起，走到舱口，望着外面漆黑如墨的海面和远处天际那永恒盘旋的风暴云团剪影。
“准备一下，明夜出发。”他的声音嘶哑而决绝，“我们向东南走。”
“宗主，东南是‘龙三角’更深的方向……那里是绝对的死地啊！”随从惊恐道。
“死地？”源信玄咧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我们而言，这天下何处不是死地？置之死地……或可后生。‘归墟’……‘真正的神’……这或许是‘遗民’自己都未能完全掌控的秘密，是比‘雷吼’更古老、更强大的力量……也是我源信玄，最后的机会！”
他的独眼，在黑暗中，亮得骇人。
东海局势，因“鬼怒川”的覆灭而陡然明朗，大周占据了绝对的战略主动。然而，源信玄的逃脱与那块指向“归墟”的神秘金属板，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又一粒石子，预示着深蓝之下的暗涌，并未随着“雷吼”的崩塌而停息，反而可能通往更加幽暗未知的深渊。
雒阳的智慧与远见，正构建着煌煌新秩序；而败亡者的绝望与疯狂，却可能将一切拖入不可预知的险境。最终的对决，或许已不在战舰火炮之间，而在那吞噬一切的“龙三角”深处，在那被称为“归墟”的传说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