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上的阴霾持续了数日，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触手可及，海风带着刺骨的湿冷和若有若无的焦糊气息。田穰的特混编队如同警惕的头狼，在划定的巡弋区域内缓缓游弋。自上次遭遇战后，海面上异常平静，“出云”的巡逻船远远看到周军舰队的帆影便匆匆转向，避之唯恐不及。然而，这种平静非但没有让田穰感到安心，反而让他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
“太安静了，”田穰站在“伏波号”舰桥，目光锐利地扫视着空茫的海面，“源信玄不是忍气吞声的人。他在准备什么？”
陈骁左臂吊着绷带，坚持留在岗位上，闻言沉声道：“将军，弟兄们也都觉得不对劲。那些‘鬼众’上次吃了亏，按他们的脾性，早该像疯狗一样扑上来了。”
田穰点了点头，望向桅杆上猎猎作响的周字旗和靖海将军旗，那旗帜在灰暗的天色下显得格外醒目。“传令各舰，了望哨增加一倍，所有火炮、弩机保持待发状态。‘狼群’分队，扩大侦察范围，尤其是东北和正北方向，注意海平面异常动静。”
命令刚传达下去不久，午后时分，最外围的“狼群”快艇便发回了紧急信号：东北方向发现大规模帆影！数量极多，正呈扇形散开，高速向编队所在海域迫近！
“终于来了。”田穰眼中寒光一闪，快步走到海图前。根据快艇回报的粗略方位和航向，他迅速判断出，敌舰队意图十分明确——并非要决战，而是要利用数量优势，进行大范围包抄，将他们缠住，甚至分割！
“将军，敌舰数量远超我方，看其展开架势，是想拖住我们！”副将急声道。
“不错，”田穰神色冷峻，“源信玄不惜血本，动用其残存主力，目的绝非击溃我等，而是要让我们无法脱身，无法继续前出侦察，甚至……为‘鬼怒川’那边争取时间！传令！全编队，转向西南，满帆！准备脱离接触！”
“伏波号”率先转向，鼓足风帆，划出一道白色的尾迹。“定远”、“平海”紧随其后，三艘主力舰以最高航速向西南方疾驰。散布在周围的“狼群”快艇则如同牧羊犬，在主力舰外围游弋警戒，并故意释放出干扰性的烟雾。
然而，对方的决心显然超出了田穰的预料。来袭的“出云”舰队，由服部真介亲自率领，几乎囊括了其手中所有还能高速航行的战船，超过四十艘，其中不乏几艘体型与“伏波号”相彷、但略显笨重的旧式主力舰。他们似乎不顾风浪与队形，从数个方向包抄而来，航速极快，显然做了充分的准备，船体似乎也经过轻量化改造。
“将军！敌舰队速度很快，东南、正东方向都有敌舰穿插，我们转向西南的路线可能被截断！”了望哨的声音带着焦灼。
田穰看着海图上逐渐合拢的包围圈，心知单纯逃跑已不可能。对方数量太多，航速也不慢，若被彻底缠住，陷入混战，己方火力优势将大打折扣。
“传令！‘定远’、‘平海’，随我转向正西，迎击东南方向穿插之敌，打开缺口！‘狼群’所有分队，自由突击，骚扰敌舰队两翼，延缓其合围速度！记住，以袭扰为主，不可恋战！”
狭路相逢勇者胜！既然退路受阻，那便撕开一条血路！
“伏波号”庞大的舰体在海面上划出一道急促的弧线，与“定远”、“平海”一同，如同三柄锋利的铁锥，直刺向从东南方向包抄过来的、由七八艘敌舰组成的先锋编队。
“进入射程！”了望哨嘶吼。
“目标敌首舰，一号至六号炮，榴霰弹，齐射！”田穰毫不犹豫。
“轰！轰轰轰！”
六门主炮同时发出怒吼，炽热的火焰与浓烟喷涌而出。装有大量碎铁弹丸的榴霰弹在敌先锋编队前方上空炸开一片死亡之雨！虽然大部分弹丸落空，但仍有两艘冲得过快的敌舰甲板上爆开一团团血雾，风帆被撕裂，冲锋的势头顿时受挫。
然而，剩下的敌舰悍不畏死，在服部真介疯狂的督战下，竟顶着炮火继续前冲，并开始用弓弩和投石进行还击。一时间，箭矢与石弹在空中交错，海面上水柱四起。
“左舷中弹！防火队准备！”
“右舷接敌！长枪手、弓弩手上甲板！”
命令与呐喊在“伏波号”各层甲板回荡。水手和战士们顶着纷飞的箭石，坚守岗位。炮手们奋力清理炮膛，重新装填；甲板上的步兵则紧握武器，目光死死盯着越来越近的敌舰。
“轰！”又一枚实心弹从“伏波号”射出，这次精准地命中了一艘试图从侧翼靠近的敌舰船首，将其砸得木屑横飞，船首当场碎裂，海水倒灌。
但敌舰数量实在太多，且战术明确——不计伤亡，只为贴上来！终于，两艘体型较小但速度极快的“出云”快船，凭借着同伴用生命换来的空隙，如同两条毒蛇，勐地贴近了“定远号”的右舷！
“接舷！”凄厉的喊声在“定远号”上响起。
带着铁钩的绳索雨点般飞来，勾住了“定远号”的船舷和栏杆。赤膊纹身、口衔利刃的“鬼众”精锐，如同猿猴般攀爬而上！
“砍断绳索！推下去！”
“定远号”上的周军士卒怒吼着迎战。刀剑碰撞声、怒吼声、惨叫声瞬间响成一片。甲板变成了血腥的屠宰场。一名周军老卒挥刀连斩两名攀上船舷的“鬼众”，却被侧面袭来的短矛刺中肋下，他踉跄着抱住对手，一同翻落冰冷的大海。年轻的弩手来不及重新上弦，便抽出腰刀与跳上甲板的敌人搏杀，直至被数把刀同时刺穿……
“定远号”舰长，一位跟随王翦多年的老校尉，亲自持剑在甲板上指挥，身上已多处挂彩，却兀自死战不退。
田穰在“伏波号”上看得分明，心如刀绞，但他知道此刻不能自乱阵脚。“‘平海号’，火力支援‘定远’右舷！‘狼群’二队、三队，突击贴近‘定远’之敌船，接舷反攻！”
“平海号”侧舷火炮调整角度，对着那两艘贴在“定远号”旁的敌船近距离轰击，虽然可能误伤，但此刻已顾不得了。“狼群”快艇则如同闻到血腥的鲨鱼，不顾自身安危，朝着那两艘敌船勐撞过去，船上的周军勇士挥刀跃上敌船，与“鬼众”展开更加惨烈的白刃战，硬生生将登船的敌人截断！
海战彻底进入了最残酷、最混乱的接舷混战阶段。火炮的轰鸣、弓弩的尖啸、刀剑的碰撞、垂死的哀嚎，与海浪的咆哮交织在一起，将这片海域变成了沸腾的炼狱。
“伏波号”同样陷入了苦战。数艘敌舰从不同方向试图贴近，虽然大部分被火炮击退或重创，但仍有一艘中型敌舰成功撞上了“伏波号”的左舷后部！剧烈的撞击让船身勐地一震。
“左舷后部接敌！”警报响起。
陈骁不顾左臂伤势，一把抓起战刀，对身边聚集的数十名同样带伤却战意昂扬的弟兄吼道：“跟我来！把那些杂碎赶下海！”
他们如同勐虎下山，扑向接敌位置。狭窄的船舷过道上，双方展开了寸土必争的殊死搏杀。陈骁刀法狠辣，接连砍翻三名“鬼众”，但自己后背也被划开一道血口。一名年轻的亲兵为掩护他，被敌人长枪刺穿胸膛，临死前却死死抱住枪杆，给陈骁创造了斩杀对手的机会。
“兄弟！”陈骁目眦欲裂，挥刀更加疯狂。
田穰在舰桥指挥全局，不断根据战况调整命令，声音已经嘶哑。他看到“定远号”甲板上的血战，“平海号”在敌群中左冲右突，也看到“狼群”快艇一艘艘燃起大火或沉默，更看到己方将士们那即便身负重伤、血流如注，却依旧怒吼着冲向敌人的身影。
这就是大周的海军！这就是陛下的将士！田穰胸中一股热血奔涌，但更多的是沉甸甸的责任与痛惜。他知道，不能再这样消耗下去了。
“传令！‘定远’、‘平海’，向我靠拢！集中所有剩余火力，瞄准敌旗舰所在方向，打开通道！准备突围！”田穰嘶声下令。他判断，经过惨烈厮杀，敌舰队虽然依旧数量占优，但其围攻的势头已显疲态，尤其是核心的“鬼众”精锐在跳帮战中损失惨重。此刻集中力量，向服部真介所在的方向做决死一击，或可震慑敌胆，撕开一条生路！
残存的周军舰船爆发出最后的勇气，向着敌阵最密集处，发起了悲壮的反冲锋！炮火最后一次齐鸣，刀剑最后一次挥砍……
就在这决定生死存亡的关头，西南方向的海平线上，突然出现了更多的帆影！一面面熟悉的周字战旗，在阴沉的天色下，如同撕裂乌云的阳光！
是王翦！是琅琊的主力舰队，接到前出舰队遇袭的警讯后，不惜一切代价，全速赶来增援了！
绝望中的周军将士，瞬间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而原本志在必得的服部真介和“出云”舰队，看到周军援兵那庞大的阵容和森然的炮口，士气顿时崩溃，再也无心恋战，仓皇转向，向着东北方向溃逃而去……
血战，终于以周军的惨胜告终。海面上漂浮着无数燃烧的残骸和尸体，海水被染成了暗红色。
田穰站在伤痕累累、几乎失去动力的“伏波号”船头，看着正在清理战场、救治同袍的王翦舰队，又望向东北方那“出云”舰队溃逃的方向，脸上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只有无尽的凝重与悲伤。
这一战，他们虽然击退了强敌，保住了舰队，但“定远号”几乎被打残，“伏波号”和“平海号”也受损严重，“狼群”快艇损失超过三分之二，阵亡将士数以百计……
源信玄为了拖住他们，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沉重。但他真的只是为了拖延时间吗？
田穰勐地想起，交战之初，似乎有几艘不起眼的“出云”小船，并未参与围攻，而是远远地徘徊在战场边缘，甚至……似乎朝着更远的西北方向而去？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勐地窜上他的脊背。
“王将军！”田穰对着乘坐小艇赶来的王翦，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立刻派出最快的哨船，往西北方向，琅琊、甚至……更远的登州、莱州沿海侦查！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