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六，年节的喜庆气氛尚未完全褪去，城市在料峭春寒中苏醒。向志学一夜未眠，天光未亮便已起身，沉默地穿上那件半旧的深蓝色工装。镜中的他，眼下带着青黑，但眼神里却烧着一簇压抑已久的火苗。
张秀看着丈夫紧抿成一条线的嘴唇，心下惴惴，端上早饭时忍不住轻声劝道：“志学，非得赶在今天这个日子去吗？厂里刚报到，怕是……”
“就是得今天去。”向志学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像锤子砸在木板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年过完了，人心该收回来了，我向志学头上的脏水，也必须今天泼回去！王彩凤那张嘴能把死人说话，我若不去撕破她的脸皮，这‘出卖厂子、坑害工友’的罪名就得跟咱们一辈子！咱们还怎么在厂区抬头挺胸地走路？晨晨在学校里，会不会被别的孩子指着脊梁骨骂‘叛徒的崽子’？”
他越说越激动，额角青筋微微凸起，猛地将筷子拍在桌上：“厂子走到今天这步，根子是机器老掉牙，管理还是老一套！我当初磨破嘴皮子提技术革新，他们谁听进去了？现在船要沉了，倒想把所有窟窿都算在我一个人头上？天下没这个道理！我向志学不是软柿子，任他们揉捏！”
张秀看着丈夫因愤怒和委屈而泛红的眼眶，知道这口气他憋得太久、太苦了。她不再言语，只是用力点了点头，默默套上外衣，表明了她的立场。
夫妻二人踩着点来到红星机械厂。熟悉的厂门依旧，但那块斑驳的厂牌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沉重。
车间里，人头攒动，年初的“收心会”正要开始，空气中弥漫着烟草和金属冷却液混合的气味。
王彩凤那件大红色的棉袄在灰扑扑的工装群里格外刺眼，她正眉飞色舞地跟周围人说着什么，引得一片附和与叹息。
向志学和张秀的出现，像两颗石子投入粘稠的油锅，原本嗡嗡的议论声骤然停止。
无数道目光——探究的、鄙夷的、幸灾乐祸的、甚至带着隐隐恨意的——织成一张无形的网，瞬间笼罩了他们。
几声刻意压低的议论，还是在寂静中清晰地钻进耳朵：
“嗬！他还敢来？！” 一个带着明显敌意的声音从右侧传来。
“脸皮可真够厚的……坑了咱们还有脸露面？” 另一个声音附和着，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
“瞧他那样子，还挺理直气壮？旁边那是他媳妇吧？俩口子一块儿来现眼？” 这是王彩凤那尖细的嗓音，不高不低，刚好能让周围一圈人听见，带着浓浓的挑衅。
“哎哟喂，我当是谁呢！” 王彩凤那特有的、带着钩子般的嗓音紧跟着响起，她双手抱胸，斜睨着张秀，嘴角撇得老高。
“这不是咱们向大工程师和向夫人嘛？怎么，在乡镇企业挣了大钱，这是衣锦还乡，来给咱们穷工友显摆来了？”
她的目光像毒蛇一样在张秀身上逡巡，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嫉妒，“还是说，良心发现，回来看看被你们坑惨的老邻居？”
周围响起一阵骚动，有人被王彩凤的情绪感染，低声咒骂：
“缺德玩意儿！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看他媳妇那样子，穿得倒是体面，指不定用的就是咱们的血汗钱！”
也有稍微冷静些的工友小声嘀咕：
“这……大年初六就来闹，是不是真有啥冤情？”
“谁知道呢，看看他怎么说……”
车间主任老刘见到他们，明显一怔，脸上掠过一丝尴尬，快步从人堆里挤过来，压低声音：“志学？张秀？你们……怎么这个点过来了？今天刚报到，就是例行公事，讲讲今年的任务……”
向志学没有接话，他挺直了那惯常因伏案画图而微驼的脊梁，目光如炬，扫过全场，最终定格在王彩凤脸上，声音清晰地穿透了寂静：“主任，各位工友同志，新年好。本来，我不该在大家准备新年新气象的好日子来打扰，更不该在车间里说这些家丑。”
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沉痛而锐利：“但我向志学，不能背着‘出卖厂子、害得大家年都过不安生’的黑锅进棺材！有些话，今天必须当着父老乡亲的面，掰扯清楚！”
他从工装内侧口袋里掏出一叠小心保存、边缘已微微卷曲的纸张，那是他过去数年里提交的多份技术改进建议书副本。
“有人说，是我向志学把厂里的命根子——图纸，卖给了乡镇企业，才导致厂里效益一落千丈，发不出工资！好！”
他扬起手中的纸张，声音带着技术人员的执拗和被逼到绝境的激愤，“那我倒要问问，这些我熬夜画出来、三番五次提交上去的技术革新方案，建议更换老掉牙的控制系统，优化能耗高、效率低的生产流程，厂里采纳了吗？领导重视了吗？它们是不是都被扔进了废纸堆？！”
“我是去乡镇企业帮过忙，是用我的手艺换钱养家糊口了！但我向志学敢对着毛主席像发誓！”
他手指猛地指向车间墙上那有些褪色的画像，声音震得屋顶的灰尘似乎都在簌簌下落，“我从未泄露、出售过任何一张属于红星机械厂的核心图纸！我所用的，都是我自个儿脑子里琢磨、手底下练出来的手艺，是书本上都能找到的公开原理！”
“哟——！说得比唱得还好听！”
一个尖利的女声猛地炸开，王彩凤双手叉腰，从人堆里一步蹿了出来，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和蛮横，直接打断了向志学。
“向大工程师，你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那你倒是跟大家伙儿说说，上个月那批临到交货才发现尺寸全错的零件，是怎么回事？！那可是咱们全车间工友加了整整一个星期班赶出来的！就因为图纸上核心数据被人动了手脚，全成了擦屁股都嫌硬的废铁！损失好几万！这事儿，难道不是你干的？！”
她唾沫横飞，手指几乎要戳到向志学鼻子上：“你敢说，那图纸你没改过？不是你为了讨好你那乡镇企业的‘新主子’，故意把咱们红星往死里坑？！这难道不是铁一般的事实？！工友们的血汗钱，就是被你这样糟蹋的！”
这一连串诛心的质问，如同毒针，瞬间刺中了在场许多人的痛处。当初加班加点却颗粒无收的委屈和愤怒被再次点燃，人群骚动起来，看向向志学的目光重新充满了敌意。
“对！彩凤说得对！”
“那批活白干了！就是图纸问题！”
“必须给个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