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谷遇刺事件的第三天清晨，苍远县山区起了浓雾。乳白色的雾霭从山谷底升起，漫过山坡，吞没了农田和村舍，十步之外不见人影。湿冷的雾气粘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
楚峰的手臂伤口已无大碍，但医生叮嘱仍需静养。他早早起床，站在临时板房门口，看着这片被浓雾笼罩的山谷。保卫组的赵刚副支队长走过来，递给他一杯热水。
“楚镇长，雾大，今天要不就别出门了？”赵刚四十出头，国字脸，眉眼间带着刑警特有的锐利和沉稳。
楚峰接过热水，摇摇头：“该做的事情还得做。而且，这雾未必是坏事。”
“哦？”赵刚挑眉。
“对方在暗，我们在明。这么浓的雾，他们想监视我们不容易，但我们想发现他们留下的痕迹，也不容易。”楚峰喝了口水，“不过，有时候看不见，反而听得更清。”
正说着，孙小海从雾中走来，身上沾满了露水，背着他的老猎枪，手里还提着一只肥硕的山兔。
“楚镇长，赵队长。”孙小海招呼一声，晃了晃手里的兔子，“早上巡山打的，给大伙儿添个菜。”
“这么早就进山了？”楚峰问。
孙小海嘿嘿一笑：“习惯了。山里人，起得早。而且...”他压低声音，神色认真起来，“我今儿在鹰嘴崖那边，发现了点东西。”
楚峰和赵刚对视一眼：“走，进屋说。”
三人进了板房，奚梦瑶已经起来，正在炉子上熬粥。见孙小海手里的兔子，笑道：“小海哥又加餐了。”
孙小海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把兔子放在门外，洗了手进来，脸色变得严肃：“楚镇长，赵队长，我今早去鹰嘴崖，本来想看看有没有野猪祸害咱们新种的苗子，结果在山崖下面那个老山洞附近，发现了这个。”
他从怀里小心掏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打开，里面是几个烟头，还有一小团揉皱的包装纸。
赵刚立刻戴上手套，接过仔细查看。烟头是“中华”牌，过滤嘴上有浅浅的牙印。包装纸上还残留着一些褐色粉末，他凑近闻了闻，脸色微变：“这是...炸药残留物。”
“炸药？”楚峰眉头紧锁。
“对，而且是矿山用的乳化炸药，味道很特别。”赵刚是刑警，对这类东西不陌生，“鹰嘴崖那个老山洞，我记得是以前地质队勘探时留下的，早就废弃多年了。谁会在那儿抽烟，还带着炸药？”
孙小海补充道：“脚印很新，就这一两天的。而且不止一个人，至少三个。脚印从山洞那边出来，往深山老林方向去了，我追了一段，雾太大，跟丢了。”
楚峰站起身，在屋里踱了几步，忽然问：“小海，鹰嘴崖再往里，是什么地方？”
“再往里就是老林场了，封山育林很多年，平时没人去。不过...”孙小海犹豫了一下，“我听我爷那辈人说过，老林场深处，早些年有过小煤窑，后来国家禁止私挖滥采，就都封了。但那些矿洞...”
“矿洞还在。”楚峰和赵刚异口同声。
三人心中都是一凛。如果“影子”那伙人真的在老林场的废弃矿洞里藏身，甚至藏匿了什么东西，那一切就说得通了——为什么他们对花谷这么敏感，为什么刺杀楚峰的凶徒是个熟悉山地的猎户，为什么吴德海到死都要保住这个秘密。
“赵队，能调多少人？”楚峰问。
赵刚沉吟：“保卫组六个人，加上我七个。如果从县局调人，动静太大，容易打草惊蛇。而且...”他顿了顿，“县局的人，未必都可靠。”
这话说得很直白。杨国福、吴德海能在苍远县盘踞这么多年，公安系统里没有他们的人是不可能的。这也是为什么郑国锋直接从市局抽调人手组成保卫组的原因。
“要不，我跟刘主任汇报，从市局调特警？”赵刚提议。
楚峰摇头：“来不及，而且大部队进山，对方肯定会察觉。如果他们真藏在山里，往深山老林一钻，再想找就难了。”
一直没说话的奚梦瑶忽然开口：“也许，我们可以不用去找他们。”
几人看向她。
“他们三番五次对楚峰下手，说明楚峰是他们的眼中钉。如果楚峰‘落单’，去一个他们感兴趣的地方...”奚梦瑶目光沉静，“他们会不会自己出来？”
“不行！”赵刚和孙小海同时反对。
“太危险了！绝对不行！”赵刚斩钉截铁，“楚镇长现在是重点保护对象，不能再有任何闪失！”
楚峰却抬手制止了他们，看着奚梦瑶：“说下去。”
奚梦瑶走到简易地图前——那是她自己手绘的花谷及周边地形图，标注了山川河流、村舍道路，甚至一些小路都有记载。
“鹰嘴崖、老林场、废弃矿洞...”她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如果这些人真藏在山里，他们需要补给，需要和外界联系。而花谷，是进出这片山区最方便的落脚点之一。那个假邮递员能准确找到我们的位置，说明他们对花谷的地形很熟，很可能提前踩过点。”
她的手指停在一个地方：“这里是进山的必经之路，三岔口。一边去花谷，一边去老林场，另一边通往外面的公路。如果我们在这里...”
“设伏。”楚峰接话，眼中闪过一道光。
赵刚还是摇头：“太冒险了。万一对方人多，或者有武器...”
“赵队，你刚才说，从脚印看至少三个人。”孙小海忽然开口，眼中露出猎人的锐利，“山里我熟，给我两个人，我在山里跟他们周旋，不正面冲突，就盯着，摸清他们的窝点。你们在路口设伏，等他们出来。”
“这更危险！”赵刚反对。
孙小海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赵队，我是猎户，在山里，谁是猎人谁是猎物，还不一定呢。而且，”他神色认真起来，“楚镇长是为了我们花谷，为了陈老栓那样的乡亲才得罪了这些人。现在他们想害楚镇长，那就是我们整个花谷的仇人。山里的事，交给我。”
楚峰看着孙小海，看着这个朴实却勇敢的年轻猎户，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拍拍孙小海的肩：“小海，你的心意我领了。但这事不能蛮干。赵队，”他转向赵刚，“我有一个计划，你看可不可行。”
半小时后，计划拟定。孙小海带两个机灵的村民，从另一条小路进山，暗中追踪那些可疑的脚印，摸清对方的人数和可能的藏身地，但不打草惊蛇。赵刚则安排保卫组的人在关键位置布控，同时联系刘主任，请求市局派一队便衣特警支援，在接到信号后快速反应。
而楚峰，将按照原计划，今天下午“独自”前往鹰嘴崖附近考察中药材种植的可行性——这是早就安排好的行程，对方如果监视花谷，应该能掌握。
“我会穿防弹衣，带定位和通讯设备。”楚峰对忧心忡忡的奚梦瑶说，“而且，我不会真的一个人，赵队的人会在外围跟着。这是引蛇出洞，不是送死。”
奚梦瑶知道劝不住他，只能用力抱了抱他，低声说：“平安回来。你说过的，要带我看夏天的向日葵。”
“一定。”楚峰郑重承诺。
上午，雾渐渐散去。花谷恢复了忙碌，村民们在地里劳作，孩子们在临时校舍上课，一切如常，但暗地里的警戒提到了最高级别。孙小海带着两个熟悉山林的村民，悄悄消失在进山的小路上。
下午两点，楚峰背着一个帆布包，独自一人离开花谷，沿着山路向鹰嘴崖方向走去。他走得不快，不时停下来查看路边的植物，记录什么，看起来就像一个普通的基层干部在考察。
在他身后三百米左右的山林里，赵刚带着两名干警，利用地形和植被隐蔽跟随。更远处，另外两名干警守在关键路口。所有人的通讯设备都调到了加密频道。
“一号位报告，无异常。”
“二号位报告，无异常。”
耳机里传来各个位置的汇报。楚峰按了下藏在衣领下的麦克风：“收到，继续前进。”
山路越来越崎岖，人迹罕至。鹰嘴崖就在前方，那是一片突出的悬崖，形状像鹰嘴，下面是深涧。老山洞在崖壁下方，需要从侧面一条陡峭的小路下去。
楚峰来到崖边，向下望去。山洞的入口被藤蔓半掩着，看起来阴森森的。他正要往下走，耳机里忽然传来孙小海压得极低的声音，带着急促的喘息：
“楚镇长！别下去！山洞里有人！至少五个！有枪！”
楚峰脚步一顿，心脏骤缩。他保持着往下看的姿势，用极小的声音问：“你在哪？”
“我在你对面的山坡上，树林里。我看见他们了，三个在山洞里，两个在洞口放哨，都有家伙！是制式猎枪，可能还有别的！”孙小海的声音又急又快，“他们好像在搬东西，用麻袋装的，很沉。楚镇长，你快退回来！”
几乎同时，赵刚的声音也传来：“楚峰，撤！小海说的位置我看不到，但你的位置太暴露了！立刻往回走，我们接应你！”
楚峰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他假装系鞋带，蹲下身，用余光扫视四周。洞口方向确实有人影晃动，但因为角度和藤蔓遮挡，看不真切。对面山坡树林茂密，孙小海隐藏得很好。
“小海，能看到他们搬的是什么吗？”楚峰低声问。
“看不清，麻袋封着的。但看他们搬的样子，很重，像是...像是矿石！”孙小海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
矿石？楚峰心中一震。废弃的矿洞，私采的矿石，炸药...这些碎片在脑海中迅速拼凑。
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砰！”
一声枪响，撕裂了山林的寂静！是猎枪的声音！
“小海！”楚峰心头一紧。
“我没事！”孙小海的声音带着愤怒，“妈的，被发现了！他们在朝我这边开枪！楚镇长，快走！”
紧接着，对面山坡传来更多的枪声和呼喝声！不止猎枪，还有手枪的声音！
“行动！”赵刚在耳机里怒吼，“三号四号，包抄过去！二号，掩护楚峰撤退！楚峰，往三点钟方向跑，进树林！快！”
楚峰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就朝着赵刚指示的方向狂奔！几乎在他启动的瞬间，原本看似平静的山林里，突然冲出三个手持猎枪的汉子，朝着楚峰的方向扑来！这些人穿着迷彩服，脸上涂着油彩，动作迅捷，显然是老手！
“站住！”为首一人大喝，抬手就是一枪！
子弹打在楚峰身旁的岩石上，火星四溅！楚峰一个翻滚，躲到一棵大树后，子弹追着他打在地上，泥土飞溅！
“二号！压制！”赵刚的声音在耳机里咆哮。
“哒哒哒！”突击步枪的点射声响起！是赵刚安排的干警开火了！子弹精准地打在追兵前方，逼得他们不得不找掩体。
楚峰趁机继续向树林深处跑。他能听到身后交火的声音，猎枪的闷响，手枪的脆响，突击步枪的短点射，还有人的吼叫声。一场小规模的山地遭遇战，就在这寂静的山林中爆发了！
“楚峰！十点钟方向，有两个人绕过来了！”孙小海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焦急。
楚峰立刻转向，但已经晚了。两个同样穿着迷彩服的汉子从侧面的灌木丛中跃出，一人手持砍刀，一人端着猎枪，封住了他的去路！
持刀那人脸上有道疤，眼神凶戾，二话不说，挥刀就砍！楚峰侧身闪避，刀锋擦着他的衣服划过！另一人的猎枪已经举起，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
千钧一发之际！
“砰！”
一声枪响！持枪那人惨叫一声，猎枪脱手，肩膀上爆开一团血花！是孙小海！他在对面山坡开枪了！
持刀那人一惊，动作慢了半拍。楚峰抓住机会，一脚踹在他小腿上，那人吃痛，楚峰趁机夺过他手中的砍刀，反手用刀背狠狠砸在他脖颈处！那人闷哼一声，软倒在地。
“楚峰！低头！”赵刚的声音。
楚峰本能地蹲下。
“哒哒！”两个短点射，擦着他的头顶飞过，打在后面追来的另一个枪手脚下，逼得那人连滚带爬躲到树后。
赵刚带着一名干警从侧面冲过来，一把将楚峰拉到一块巨石后面。“没事吧？”
“没事！”楚峰喘着粗气，手臂的伤口因为剧烈运动又渗出血来。
交火还在继续，但对方显然没想到会遭遇如此强硬的反击，而且火力完全被压制。猎枪和手枪在突击步枪面前，射程和威力都处于劣势。
“撤！风紧，扯呼！”对方有人用黑话喊道。
很快，枪声稀疏下来，对方开始借助山林掩护撤退。赵刚没有让人追，穷寇莫追，而且山林地形复杂，容易遭埋伏。
“小海！汇报情况！”楚峰对着麦克风喊。
“我没事，打伤一个，他们往深山跑了，追不追？”孙小海问。
“不追！撤回集合点！”赵刚命令。
十分钟后，众人在预先设定的集合点汇合。孙小海和两个村民从山林中钻出，除了身上被树枝刮破，没有受伤。赵刚这边，一名干警手臂被猎枪霰弹擦伤，不算严重。
“山洞里什么情况？”楚峰急问。
孙小海心有余悸：“我本来藏在对面盯着，看见他们从山洞里搬出七八个麻袋，装上一辆藏在林子里的山地摩托车的拖斗。我刚想靠近点看清楚，不小心踩断了一根枯枝，就被放哨的发现了。他们就开了枪，然后就打起来了。”
“看清长相了吗？”
“脸上有油彩，看不清。但有个大个子，左边眉毛上有颗黑痣，我记得很清楚。”孙小海肯定地说。
赵刚立刻用执法记录仪记下这个特征。
“走，去山洞看看。”楚峰道。
“小心有埋伏。”赵刚提醒。
“我走前面。”孙小海端起猎枪，重新装上子弹。
一行人小心翼翼靠近鹰嘴崖下的山洞。洞口果然停着一辆改装过的山地摩托车，拖斗上还放着两个没来得及搬走的麻袋。赵刚示意大家警戒，自己上前，用匕首划开麻袋。
里面露出的，是黑灰色、掺杂着黄褐色斑块的矿石。
楚峰捡起一块，入手沉重。他虽然不是地质专家，但在苍远县工作多年，一眼就认出：“这是铅锌矿的原矿，品位不低。”
“他们在这里私采矿石？”一名干警惊讶。
“不止。”楚峰摇头，脸色凝重，“你们看地上。”
山洞入口处的地面上，有明显的车辙印，不止摩托车，还有更宽的轮胎印，像是小型货车。车辙很新，就这几天留下的。
“进去看看。”楚峰打着手电，率先走进山洞。
山洞不深，只有三十多米，但内部空间很大，有明显的人工开凿痕迹。地上散落着一些采矿工具——生锈的镐头、破损的矿灯、还有几个空麻袋。最引人注目的是，在山洞深处，堆放着十几个箱子，上面盖着防水布。
赵刚掀开防水布，倒吸一口凉气。
箱子里，整整齐齐码放着用油纸包裹的长条状物体——炸药！旁边还有雷管、导火索等物品。
“这么多...”一个干警震惊道，“足够炸平半个山头的！”
楚峰的目光落在山洞角落，那里有一个用石头垒起的简易灶台，旁边散落着一些生活垃圾：方便面盒、矿泉水瓶、烟头，和孙小海早上发现的一样，是“中华”烟。
“他们在这里住过，至少待了几天。”楚峰蹲下身，仔细查看那些垃圾。忽然，他的目光被一个揉成一团、扔在灶台后面的纸片吸引。他用树枝小心翼翼地把纸片挑出来，展开。
是一张被撕碎后又揉皱的收据，大部分字迹模糊，但还能辨认出几个关键字：“...速效...救心丸...苍远县...百姓大药房...日期是三天前。”
“速效救心丸...”楚峰喃喃道，眼中精光一闪，“这些人里，有心脏病患者，或者，有需要这种药的人！”
赵刚立刻明白了：“查！查苍远县所有药店，三天前购买速效救心丸的记录！特别是‘百姓大药房’！”
“还有这个。”孙小海在另一个角落发现了一个烟盒，不是中华，是更便宜的本地产“青山”牌。烟盒下面，压着一张折起来的纸。
楚峰小心展开，是一张手绘的简易地图。图上标注了几个点：花谷、鹰嘴崖、老林场，还有一个用红笔画圈的地方，写着一个字：“库”。
“库？”赵刚皱眉，“什么库？仓库？难道是...”
“藏东西的地方。”楚峰盯着那个红圈，位置在老林场深处，一个没有任何地名标注的空白区域，“私采的矿石，炸药，可能还有别的。这就是他们的‘b计划’——如果花谷这边出事，就退守深山，利用早就准备好的物资和据点，跟我们在山里周旋。甚至...”
他想到那大量的炸药，心中泛起寒意：“甚至，在必要的时候，制造一起‘矿难’或者‘山体滑坡’，毁掉一切证据。”
所有人都感到一阵后怕。如果今天没有孙小海提前发现，如果让对方顺利转移了这些物资，如果楚峰真的一个人进了山洞...后果不堪设想。
“立刻向刘主任和郑组长汇报！”赵刚沉声道，“请求支援，封山！这张地图上的‘库’，必须找到！”
楚峰走出山洞，看着渐渐西沉的落日。山风呼啸，林涛阵阵。他握紧了手中那块沉甸甸的矿石，冰冷的触感从掌心传来。
一张更大的网，正在收紧。而网的中心，不仅是那个神秘的“老先生”，还有这片土地下，不为人知的秘密。
“回花谷。”楚峰转身，目光坚定，“准备下一步。他们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