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河阳镇还沉浸在冬日的寒意中。镇政府后院那排低矮的平房里，楚峰被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惊醒。
他摸过床头那台屏幕带着裂痕的旧手机，按下接听键。镇卫生院院长刘新焦急的声音立刻传了出来：
“楚镇长，出事了！我们的救护车在三岔口被村民拦住了！车上拉着三坪村王奶奶，刚从县医院出院，村民们说...说我们带着病毒，死活不让进村！”
楚峰瞬间清醒，“嚯”地坐起身，老旧木床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病人情况怎么样？王奶奶状态如何？”
“王奶奶身体虚弱，经不起折腾啊！村民们情绪很激动，周路平副院长正在前面交涉，眼看就要吵起来了！”
“稳住！”楚峰一边接电话，一边利落地套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藏蓝色外套，“在我赶到之前，绝对不能发生冲突！确保病人安全是第一位的！”
他挂断电话，趿拉上沾满泥点的旧皮鞋，快步冲出门去。
初冬的晨雾还未散去，镇政府大院里弥漫着潮湿的寒意。楚峰大步流星地走向停车场，却在办公楼拐角处，差点与一个熟悉的身影撞个满怀。
“楚大镇长，这么着急是要去哪？”
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楚峰定睛一看，竟是县电视台的记者奚梦瑶。她穿着一件卡其色风衣，围着鲜艳的丝巾，身后跟着扛着专业摄像机的摄影师。
“梦瑶？你怎么来了？”楚峰有些意外。
“来看你啊。”奚梦瑶嫣然一笑，眼角的泪痣在晨光中格外醒目，“同时想找找新的题材。怎么，不欢迎？”
楚峰苦笑着摇头：“欢迎是欢迎，不过现在不是时候。三坪村出了点事，我得立刻赶过去。”
“出什么事了？”奚梦瑶敏锐地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脸上的笑容收敛了。
楚峰简要说明了情况，奚梦瑶立刻说：“那我们跟你一起去。这种事情，更需要媒体的监督和报道。”
楚峰沉吟片刻，点了点头：“也好。不过到了现场，一定要听我指挥，注意安全。”
“放心吧，我可是专业的。”奚梦瑶说着，示意摄影师跟上。
破旧的桑塔纳在盘山公路上颠簸前行。楚峰专注地握着方向盘，眉头紧锁。
“这个三坪村，是不是就是那个‘艾滋病重点村’？”奚梦瑶问道。
楚峰沉重地点头：“没错。上世纪九十年代，镇卫生院条件差，有些输血操作不规范，导致一些村民感染了hIV病毒。这些年，村民们对医院、对疾病都有很深的误解和恐惧。”
“所以今天这事，也是因为这个？”
“很大概率是。”楚峰叹了口气，“村民们谈‘艾’色变，连正常的医疗服务都排斥。王奶奶只是糖尿病并发症，但他们就是不相信。”
车子转过最后一道弯，三岔路口的景象让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
二三十个村民围住了救护车，有人举着写有“拒绝病毒进村”的纸牌。一辆破旧的拖拉机横在路中央，彻底堵死了进村的道路。
救护车旁，穿着白大褂的副院长周路平正在和村民们激烈争论，声音已经嘶哑。
楚峰把车停在人群外围，下车前对奚梦瑶说：“跟紧我，重点拍周副院长的胸牌特写。”
他推开人群走进去，故意没有戴口罩。这个举动立刻引起了骚动。
周路平看到楚峰，如同看到救星，急忙冲过来：“楚镇长！您可来了！乡亲们就是不听劝，说我们防护不到位...”
“防护？”楚峰突然伸手，一把扯下周路平的口罩，转身对奚梦瑶的镜头说：
“这位是镇卫生院周路平副院长！他去年的体检报告显示乙肝抗体阳性，根本不会感染hIV！他戴口罩，防的不是病毒，是乡亲们的信任！”
楚峰的声音在寒风中格外清晰：“你们今天堵的不是病毒，是王奶奶回家的路，是乡亲们看病救命的活路！”
人群中一个戴红袖章的中年妇女突然冲奚梦瑶嚷道：“别拍了！关掉摄像机！”说着就要上前抢夺设备。
楚峰一个箭步挡在奚梦瑶面前，厉声喝道：“这是县电视台记者，有权监督公务执行！谁今天拦医疗队，明天纪委就请谁去喝茶！”
僵持之际，一个稚嫩的童声从人群后方传来：“楚叔叔！”
众人回头，看见一个瘦小的男孩举着竹竿，竹竿顶端绑着红领巾。他身后跟着十几个村民。
“小航！”救护车旁的护士忍不住喊道。
周路平的脸色变了变，低声对楚峰说：“楚镇长，众怒难犯，要不今天先撤回镇上？”
“撤？”楚峰斩钉截铁地说，“今天这救护车必须进村！河阳镇没有抛弃自己乡亲的先例！”
他走到拖拉机前，对驾驶座上的中年汉子说：“老李，前年你媳妇大出血，是不是在镇卫生院抢回一条命？当时是不是周副院长协调的血源？”
老李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
楚峰又转向戴红袖章的妇女：“王婶，你儿子在深圳打工，今年过年是不是不回来了？要是今天这事传出去，外面的人给河阳镇扣上‘歧视病人’的帽子，你儿子在外头还能不能挺直腰杆？”
这番话像重锤敲在人们心上。人群中骚动渐渐平息。
这时，村支书老周终于赶到，气喘吁吁地拨开人群：“都散了！楚镇长都来了，还有什么信不过的！”
在楚峰和老周的协调下，村民们终于让开了道路。救护车缓缓启动，向着三坪村驶去。
楚峰没有立刻上车，他走到老李的拖拉机旁，递过去一支烟：“老李，我知道大家心里都有怕。但王奶奶是看着咱们长大的长辈，咱们不能让她寒心啊。”
老李接过烟，别过脸：“楚镇长，理是这么个理，可是...”
“没什么可是。”楚峰替他点上火，“王奶奶是糖尿病，跟艾滋病不沾边。退一万步讲，就算真是，日常接触也不会传染。下周卫生院来村里讲课，你带头来听听，行不？”
进村的路上，楚峰的车跟在救护车后面。奚梦瑶的镜头记录着道路两旁破旧的土坯房、堆积的垃圾和站在门口张望的村民。整个村子显得暮气沉沉。
“停车。”楚峰突然说道。
他下车快步走向路边一个蜷缩在墙角的老人。老人衣衫褴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刘大爷，怎么坐在这风口里？你孙女小玲呢？”
老人眼神浑浊，哆哆嗦嗦地说：“上学...上学去喽。没...没米了，我想去支书家借点，走到这儿，走不动了...”
楚峰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老人身上，转身从车里拿出保温杯，喂老人喝了几口热水。然后他立刻打电话给办公室：
“小刘，查一下三坪村刘保国老人的低保补贴这个月发到位没有？如果没有，马上联系民政办，今天之内必须解决！”
奚梦瑶默默调整焦距，将楚峰蹲在老人身边的画面收录进镜头。
医疗点设在村东头的打谷场上。镇卫生院的医护人员迅速搭起临时帐篷，开始为村民做健康检查。
奚梦瑶跪在冰冷的泥地上，专注地拍摄医生为老人清创的特写。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脚在医生手中微微颤抖。
楚峰递医药箱时，注意到奚梦瑶昂贵的羊皮短靴已经被泥水浸透，但她似乎毫不在意。
“王奶奶还是不肯出屋。”小航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小声说道。
奚梦瑶看向楚峰，楚峰对她点了点头。她立刻站起身，对小航说：“带阿姨去。”
楚峰想了想，也跟了过去。
王奶奶的家在村子最里头，低矮的土坯房里光线昏暗。炕上，老人蜷缩在厚厚的棉被里，只露出一张布满皱纹的脸。
“王奶奶，”奚梦瑶放下摄像机，走到炕边，声音轻柔，“我是县电视台的记者小奚。我听说，您做的千层底布鞋最养脚，十里八乡都有名。”
被子里的人动了一下，但没有回应。
奚梦瑶在炕沿坐下，很自然地拿起炕头的木梳，轻柔地梳理老人蓬乱的花白头发。她的摄像机放在旁边的旧木箱上，镜头对着空荡荡的屋子。
“我听说...以前村里有个姑娘，对您特别好...”奚梦瑶的声音很轻，“她后来嫁到外地去了，还一直惦记着您做的鞋垫呢...”
王奶奶的眼皮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一条缝。
楚峰站在门口，没有打扰。昏暗的光线下，他看着奚梦瑶耐心而温柔的侧影，心中对这个老相识有了新的认识。
这时，他的手机震动起来，是刘新院长发来的短信：“楚镇长，初步检查，王奶奶hIV抗体检测确为阳性。结合病史，高度怀疑是多年前在镇卫生院输血感染。目前老人糖尿病情况稳定，但情绪抵触，拒绝进一步治疗。”
楚峰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次睁开眼时，目光已经恢复坚定。他回复短信：“知道了。当前首要任务稳定糖尿病病情，取得老人信任。其他问题，逐步解决。”
他走出低矮的房门，重新站到打谷场中央。冬日的阳光终于挣脱云层，洒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越来越多的村民围拢过来，眼神复杂。
楚峰环视着这一张张被生活刻满印记的面孔，缓缓开口：
“乡亲们！我是河阳镇的镇长，楚峰！我晓得，大家心里有疙瘩，有怕头！怕穷，怕病，更怕被人戳脊梁骨！”
“但是今天，我站在这里，就是要告诉大家！镇卫生院，绝不会因为任何原因放弃任何一个病人！镇党委、镇政府，也绝不会因为任何困难抛弃任何一个村的乡亲！”
他的目光扫过人群，看到了一些人眼中的动摇。
“从今天起，镇卫生院的巡诊队，会每周都来三坪村！我们不仅要给大家看病、体检，还要给大家讲清楚，什么病会传染，怎么防！我们不仅要治病，更要治‘愚’、治‘贫’！只要我楚峰还是河阳镇的镇长，只要河阳镇的天还亮着，我就绝不会让任何一个乡亲，因为穷、因为病，就被挡在家门外，就被自己人看不起！”
他的声音在打谷场上回荡，惊起了远处树梢上的寒雀。
奚梦瑶的镜头静静地记录着这一切——楚峰坚毅的侧脸，村民们将信将疑的表情，小航眼中闪烁的希望，还有远处山峦上渐渐泛起的冬日暖阳。
在这个偏僻山村破败的打谷场上，一场关乎生命尊严的战役，才刚刚打响。而奚梦瑶知道，她今天拍摄的，将不仅仅是一条新闻，更是一个乡镇干部为民请命的真实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