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点燃了第一条引线之后,梁胖子没有丝毫的停留,更不敢有半点的松懈。他迅速地脱离了那片充斥着罪恶与黑暗的区域,如同壁虎断尾一般,将那个癫狂赌徒的身份,彻底地抛弃在了身后的小巷之中。
穿过几条七拐八绕的、只有本地人才知道的狭窄巷道,他来到了一处事先就踩好点的公共厕所。在那个充满了刺鼻氨水气味的隔间里,他迅速地完成了第二次“变身”。
当他再次从厕所里走出来时,已经摇身一变,成了另一副截然不同的模样。
那身油腻肮脏的赌徒装扮,被一件虽然洗得发白、但却熨烫得十分平整的蓝色“干部服”所取代。脸上和手上的污垢被擦拭得干干净净,那头乱糟糟的鸟窝发型,也被他用清水仔细地梳理成了那个年代最流行的三七分。一副镜片有些发黄的黑框眼镜,被他架在了鼻梁上,巧妙地遮掩住了他眼神深处的那份精明与锐利。
最画龙点睛的,是他从随身的破布包里,取出了一个表面人造革已经开始剥落的黑色公文包,然后十分刻意地,将它紧紧地夹在了自己的腋下。
此刻的他,活脱脱就是一个来自周边某个乡镇单位的、有点芝麻绿豆大的小权力,却又没什么见识,因为某些不可告人的事情而显得心事重重的小干部。
这,正是林岳为他设计的、用来应对第二条战线——金先生势力的,“剧本”。
用林岳的话说就是:“对付‘过江龙’那种地头蛇,我们要显得比他还混不吝。但对付金先生这种藏在暗处的老狐狸,我们的表演,就绝不能太过专业。因为任何一个专业的举动,都可能引起他手下那些专业特工的怀疑。我们要演的,恰恰是一个因为偶然拿到了什么重要秘密、想要倒卖情报换取好处,但业务本身却又极其不熟练的‘小角色’。你越是表现得拙劣,就越是显得真实。”
怀揣着这份精妙的“表演指导”,梁胖子夹着他那个破旧的公文包,走进了小镇上唯一的、也是在那个年代里,承担着最重要信息流转功能的枢纽——邮政局。
九十年代的乡镇邮局,自有其一番独特的、充满了时代烙印的风景。
高大而又空旷的大厅,刷着绿漆的墙围子,墙壁上方用红油漆刷写的“为人民服务”五个大字,在岁月的侵蚀下,已经显得有些斑驳。高高的绿色铁皮柜台,将工作人员与外面的世界隔离开来,只留下几个开了小窗口的、用铁栏杆焊死的“业务口”。
几个穿着一身橄榄绿制服、神情显得有些百无聊赖的工作人员,正坐在柜台后面,有的在织毛衣,有的在看报纸,偶尔才慢悠悠地,为前来办理业务的乡亲,盖上一个红色的邮戳。
此刻的邮局大厅里,人并不多。只有几个上了年纪的、明显是来给在外地工作的子女寄平信的老乡,正趴在柜台旁一张专门用来写信的旧桌子上,戴着老花镜,一笔一划地,用最朴实的文字,书写着他们的思念。
整个空间里,都弥漫着一股纸张、油墨和老旧木头混合在一起的、独特的气味。
梁胖子夹着他的公文包,走进了这个充满了怀旧气息的“情报站”。
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直接走向业务柜台。而是遵循着林岳的“剧本”,开始在大厅里,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
他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大厅里,显得有些突兀。他时不时地,会停下来,紧张兮兮地,朝着邮局的大门外,迅速地瞥上一眼,然后又立刻像受惊的兔子一样,飞快地收回目光。他的额头上,也“恰到好处”地,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晶莹的汗珠。
他将一个“怀揣着惊天秘密、却又因为胆小怕事而犹豫不决”的小人物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入木三分。
他的这番拙劣却又极其符合人物设定的表演,很快,就成功地,引起了某个“观众”的注意。
在大厅角落里的一排长椅上,坐着一个正在看报纸的中年男人。这个男人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灰色夹克,样貌普通至极,属于那种扔进人堆里,就再也找不出来的类型。从梁胖子走进邮局的那一刻起,他就始终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手中的那份《皖北日报》,仿佛对周围发生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但是,就在梁胖子开始他那坐立不安的表演时,那张看似将整个世界都隔绝开来的报纸,却不经意地,稍微放低了一些,露出了一双与他那普通外貌,截然不符的、锐利如鹰隼般的眼睛。
终于,在来回踱了七八个来回,并且将内心戏做足了之后,梁胖子仿佛是下定了什么巨大的决心一般,一咬牙,一跺脚,快步走到了业务柜台之前。
“咚咚咚!”他用手指,有些急促地,敲了敲柜台的玻璃。
“同志!同志!”
柜台里那个正在织毛衣的大姐,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有些不耐烦地抬起头来。
梁胖子立刻将自己的声音,压得低低的,用一种自以为很隐秘、实际上却足以让整个大厅都听见的“耳语”说道:“同志,我……我要寄一封信!要那种……最快的!航空!加急!最快的那种!”
他的身后,那个看报纸的中年男人,看似极其随意地,翻动了一下报纸的版面,那双锐利的眼睛,却透过报纸上方的一丝缝隙,如同精准的探照灯一般,死死地,锁定在了梁胖子的背影之上。
“寄到哪儿?”织毛衣的大姐显然对这种神神秘秘的人见得多了,只是懒洋洋地,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张单子,扔了出来。
“寄……寄到……”梁胖子紧张地,又回头看了一眼四周,然后才趴在柜台上,用一支从公文包里掏出来的、漏水的钢笔,在那张崭新的信封上,写下了一个极其潦草的地址。
“就……就寄到……南京,对,南京的中山路!一个姓……姓王的先生收!”
工作人员的眉头,皱得更深了,语气也变得更加不耐烦:“南京的中山路那么长,你当是我们家门口的那条街啊?到底是哪个王先生?是哪个单位的,还是哪个小区的住宅?电话号码呢?没有详细地址和电话号码,这信可寄不出去!”
“没……没有单位!”梁胖子的表演,在这一刻,达到了巅峰。他的脸,憋得通红,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他……他会自己去邮局取的!你就在这个信封上,给我写上‘王先生亲启’!就这么写就行了!同志,拜托你了,一定要快!这封信……这封信,真的很重要!十万火急!”
他一边说着,一边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大把零钱,也不数,就直接从窗口塞了进去。
梁胖子演得满头大汗,他几乎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身后那道如同手术刀般冰冷而又锐利的目光,正一寸寸地,剖析着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节。
他知道,“鱼”,已经死死地,咬住了钩。
“行了行了,知道了!”工作人员被他这副样子搞得不胜其烦,一把将钱和信都收了进去,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等着吧!”
梁胖子如蒙大赦,像是终于完成了一件什么见不得人的、天大的任务一样,连找零都忘了拿,夹着他那个破公文包,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离开了邮局。
在他走后,那个一直坐在角落里看报纸的中年男人,缓缓地,将报纸折叠好,站起了身。
他缓步走到那个业务柜台前,动作不疾不徐。他并没有急着和工作人员进行任何的交流,只是从口袋里,同样拿出了一封信,假装自己也要寄信。但他的目光,却如同黏在了柜台里面一般,一直死死地,盯着工作人员刚刚收进去的那封、梁胖子留下的“加急信”。
机会,很快就来了。
那个工作人员,拿起梁胖子的信,转身去里面的一个柜子上,寻找对应的“航空加急”邮戳。
就在她转过身去的那一刹那,那个中年男人,动了!
他的动作,与梁胖子之前那套“草台班子”式的表演,形成了天壤之别!只见他的手臂,如同没有骨头一般,以一种极其专业的、快到让人眼花缭乱的速度,瞬间从那个小小的业务窗口探了进去!
他的手指,精准无比地,从一堆信件中,抽出了梁胖子的那一封。与此同时,他的另一只手,已经将一封他事先就准备好的、无论是信封材质、大小、还是重量,都几乎一模一样的空信封,无声无息地,放在了原来的位置上!
整个调包的过程,快如闪电,悄无声息,充满了谍战片中才有的、那种令人心悸的专业与高效!
当那个工作人员盖好邮戳,转过身来的时候,她看到的,依旧是那个一脸平静的中年男人,柜台上的信件,也似乎没有任何的变化。她根本就不知道,就在她转身的那短短两秒钟之内,一封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密信”,就已经被神不知鬼不觉地,替换掉了。
“暗哨”拿到了他想要的东西,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变化。他收回了自己那封假装要寄的信,说了一句“地址写错了”,便转身,同样走出了邮局。
他来到邮局外一个无人的僻静角落,从怀中,拿出了一款在那个年代,普通人见都难得一见的、如同黑砖头一般、还带着一根长长天线的“大哥大”移动电话。
熟练地开机,拨通了一个加密的号码。
电话接通后,他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如同机器般平静的语气,开始汇报道:
“‘钟表匠’,这里是‘邮差’。有鱼上钩了。”
“一条沉不住气的小鱼,但嘴里叼着的饵料,似乎很特别。初步判断,是某个不知名的第三方势力,想把手里的一件‘货’,卖个好价钱。”
第二份“鱼饵”,也终于,被成功地送到了金先生的手中。
那只被称为“钟表匠”的、无形的手,将会在第一时间,看到这封署名为“许山”的、充满了背叛与诱惑的信件。
林岳精心策划的“反间计”,两根引线,至此,已全部点燃。
而完成了这惊险无比的任务的梁胖-子,则悄悄地回到了那座废弃的养猪场。他们利用这两封信为他们争取到的、极其宝贵的窗口期,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立刻去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