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炸的轰鸣声仿佛还未从耳蜗深处完全褪去，一种更深沉、更令人窒息的死寂便已经如同粘稠的潮水，淹没了这片地下的钢铁坟墓。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硝烟、呛人的粉尘和混凝土碎裂后的苦涩味道，它们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种代表着“绝境”的独特气息，疯狂地涌入每一个幸存者的肺部，带来火烧火燎的灼痛感。
时间，在这被活埋的地下空间里，似乎已经失去了它原本的意义。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又像一粒沙般微不足道。唯一能够度量时间流逝的，是众人越来越沉重、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以及那颗在胸腔里因为缺氧而疯狂擂动的、如同催命鼓点般的心脏。
梁胖子的体型最胖，耗氧量也最大，他最先表现出了明显的缺氧症状。他魁梧的身躯此刻像一滩烂泥般瘫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脸色由之前的煞白转为一种不祥的青紫色。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在拉动一个破旧的风箱，发出的却是嘶哑的、令人心悸的摩擦声，仿佛喉咙里被塞满了一把滚烫的沙子。他的眼睛半睁半闭，视线已经开始模糊，眼前那些狰狞的管道和锅炉，都拖拽出了长长的、扭曲的重影。
“氧……氧气……”他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陈晴立刻从自己的战术背包里取出了一个巴掌大小的备用压缩氧气瓶，这是她以防万一的最后装备。她拧开阀门，将面罩扣在梁胖子的口鼻上，一股纯净的氧气瞬间注入，让梁胖子那濒临停滞的呼吸猛地一畅，剧烈地咳嗽起来。
“省着点用！”陈晴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颤抖和绝望，“这东西……最多只能撑十几分钟。”
十几分钟。
这个时间单位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进了每个人的心里。所有人都清楚，这小小的氧气瓶，对于这个巨大的、被完全封闭的地下空间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它能延缓梁胖子的死亡，却改变不了所有人最终的命运。当瓶里的氧气耗尽，当这片空间里残存的氧气被彻底消耗干净，等待他们的，将是同样窒息的结局。
孟广义没有去管梁胖子那边的骚动，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不远处那座巨大卧式锅炉下方的深邃阴影里。他的身体如同一张拉满的弓，虽然因为内伤，每一次呼吸都会牵动胸口的剧痛，但他的眼神却依旧锐利如初。石头默默地站在他的身侧，用布条简单地包扎了一下流血不止的手臂，高大的身躯如同一尊沉默的铁塔，同样死死地盯着那个方向。
他们都知道，“影子”就在那里。
那个疯子虽然身受重伤，但只要他还剩下一口气，就依然是这片黑暗中最致命的威胁。双方此刻陷入了一种极其微妙的对峙。他们在比拼耐力，比拼意志，更是在和死神赛跑。谁先因为缺氧或伤势而撑不住，谁就会成为对方的猎物。
“这样下去不行。”孟广义的内心冷静得可怕，大脑在缺氧的状态下飞速运转着，“影子”的计划堪称完美，他用一个考古学者的命，换掉了所有人逃生的路，将战局强行拖入了他最擅长的绝境搏杀。在这片封闭的环境里，时间是他们共同的敌人。最多半个小时，不，甚至可能只需要二十分钟，所有人都会因为严重缺得不到有效救治而彻底失去行动能力，最终变成一具具冰冷的尸体，永远留在这座被遗忘的地下迷宫里。
必须找到出路！必须在氧气耗尽之前找到另一条出路！
可是在这钢筋水泥浇筑的地下堡垒里，除了那条被彻底堵死的排烟管道，哪里还会有路？
就在所有人都被这种缓慢降临的死亡所带来的巨大压力压得喘不过气时，一直因为虚弱和失忆而沉默不语的林岳，突然有了异动。
他的身体本就虚弱，缺氧让他的大脑供血更加不足，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然而，在这种极端的生理状态下，他的大脑仿佛为了自救，进入了一种奇异的“超频”状态。周围那些因为空气稀薄而变得沉闷浑浊的声音似乎正在远去，而另一些极其细微的声音，却被无限地放大了。
他的听觉变得前所未有的敏锐。
他能清晰地听到梁胖子喉咙里绝望的喘息声，能听到陈晴因为紧张而下意识吞咽口水的声音，能听到孟广义和石头那压抑却沉稳的心跳，甚至能听到远处那堵废墟墙上，细小的沙石因为重力而滑落时发出的“沙沙”声。
但这些，都不是他捕捉到的重点。
“嘘……”
林岳突然抬起手，对着身边正焦急地看着梁胖子的陈晴，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他的动作很轻，但眼神中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专注。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在这个连呼吸都嫌奢侈的时刻，林岳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显得格外诡异。
“小岳，怎么了？”陈晴压低了声音，眼中充满了疑惑和担忧。她甚至怀疑，林岳是不是因为缺氧而产生了幻觉。
林岳没有回答。他只是摇了摇头，然后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更加匪夷所思的动作——他整个人缓缓地、小心翼翼地趴在了冰冷而潮湿的混凝土地面上，将右边的耳朵，紧紧地贴了上去。
他闭上了眼睛，屏住了呼吸，将自己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到了那唯一的听觉之上。
整个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了下来。
他主动屏蔽了梁胖子的喘息，屏蔽了众人的心跳，屏蔽了空气中粉尘流动的微弱声音，屏蔽了远处阴影里可能传来的任何属于“影子”的动静。他的意识，如同一根最精密的探针，穿透了厚实的混凝土地面，向着更深、更黑暗的未知深处探去。
一秒，两秒，十秒……
在其他人看来，林岳只是静静地趴在那里，像是在进行某种毫无意义的仪式。但对于林岳自己而言，他的耳中正在经历一场声音的风暴。无数微弱的、结构性的杂音从四面八方传来，那是金属管道因为热胀冷缩发出的呻吟，是建筑结构在爆炸后缓慢沉降带来的微弱颤动。
他耐心地在这些杂音中分辨着，寻找着。
突然，他的精神猛地一振！
他“听”到了！
在排除了所有干扰之后，一丝极其微弱、若有若无，但却持续不断的“哗哗”声，如同游丝一般，顽强地钻进了他的耳朵。
那声音很远，很深，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它不像地面上河流的奔腾，更像是在一条被封闭的、狭长的通道中，水流稳定而有序地向前流淌时发出的声音。带着一种空灵而沉闷的回响。
这个声音……
这个声音太熟悉了！
林岳的瞳孔在闭合的眼睑下猛然收缩。
就和他在那座汉代大墓深处，第一次听到那条神秘地下暗河奔流时的声音，有着某种奇妙的、源自同源的相似性！虽然一个汹涌，一个平缓，但那种水流与古老石壁摩擦共振的独特频率，几乎一模一样！
这个声音，就如同一把尘封已久的钥匙，在“咔嗒”一声轻响中，猛地捅开他脑海深处另一段被厚厚迷雾所笼罩的记忆之门！
无数破碎的画面和信息，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进了他的意识！
一张泛黄的、画满了复杂线条和古老篆文的地图……图上，纵横交错的蓝色线条，如同人体的血脉般，遍布了整个邙山乃至古洛阳城的地下……图中，一个鲜红的朱笔圆圈，标注着一个特殊的交汇点……陈知行教授那苍老而有力的笔迹，在旁边写下的注释：“……隋唐大运河之地下漕渠，与古城排水总渠相连，千百年水汽滋养，乃龙脉之气脉所在……”
那些他曾经看过却无法理解的堪舆图，那些他曾经听过却毫无印象的讲述，在这一刻，与耳边那微弱的水流声，完美地重叠在了一起！
“师父！”
林岳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动作之快，完全不像一个虚弱的人。他因为激动和缺氧，脸颊上泛起两团病态的潮红，眼睛里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亮。
他伸出颤抖的手指，指向锅炉房中央，一个被铁栅栏盖住的、早已废弃的巨大集水坑。那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方形大洞，过去可能是用来收集锅炉废水和冷凝水的，但现在早已干涸，落满了厚厚的灰尘。
“下面！下面有路！”他的声音因为急切而变得有些尖利，但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这里……这里连着洛阳城的地下排水总渠！”
孟广义、陈晴、梁胖子，所有人都被他这番话给彻底惊呆了。
梁胖子摘下氧气面罩，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小岳，你……你不是失忆了吗？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是啊，他怎么会知道？
林岳自己也愣住了。他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又看了看众人惊愕的脸。那些关于堪舆图、关于地下水系的复杂知识，就像是电脑里被瞬间恢复的数据，清晰地烙印在他的脑海里，可他却完全想不起来自己是在何时、何地获取的这些信息。这些话，就好像不是经过他大脑思考说出来的，而是他的身体、他的潜意识，在本能地驱使下，脱口而出。
“我……我不知道……”他茫然地摇了摇头，但眼神却又立刻变得无比坚定，他再次指着那个集水坑，对孟广义说道，“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记起这些……但是，我能‘听’到！我能确定，就在那个坑的下面，有水在流！那就是我们的活路！”
他的话音未落。
“咳……咳咳……”
一阵压抑不住的、剧烈的咳嗽声，从不远处那座锅炉的阴影下清晰地传来。咳嗽声中带着明显的血腥气和力竭感。
是“影子”！
他也撑不住了！他后背的伤势，加上同样在急剧消耗的氧气，终于让这个恶魔般的敌人，也显露出了虚弱的迹象。
孟广义的眼中瞬间爆射出一道骇人的精光！
机会！
这不仅仅是林岳带来的生的机会，更是“影子”的虚弱所带来的，打破僵局的机会！
他的大脑在零点一秒内就做出了决断。这是一个无比大胆，甚至有些疯狂的决定！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朝着“影子”藏身的阴影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大喝一声，声音在这寂静的地下空间里如同惊雷炸响：
“想活命，就一起动手！”
这声呐喊，不是威胁，也不是谈判，而是一个赤裸裸的、基于共同求生欲望的阳谋！他笃定，身受重伤且同样面临缺氧绝境的“影子”，比任何人都更想活下去！
不等那片阴影做出任何回应，孟广义已经猛地转过头，对着身边那尊沉默的铁塔，下达了第二个，也是最关键的命令，声音果决而充满了力量：
“石头，炸开这个集水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