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月7日，腊月十四。北京西郊，铁道部西山招待所会议室。暖气开得燥热，窗玻璃上凝结着厚厚的白霜，隔绝了外面零下十五度的严寒。年度铁路工作座谈会正在进行，气氛却比窗外的寒流更冷。
刘志军坐在主位，深蓝色中山装一丝不苟，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视全场。他面前的报告稿厚得像块砖，标题是《坚定不移推进铁路跨越式发展，以优异成绩迎接党的十八大》。发言已近尾声，语调依然铿锵，但细听之下，那铿锵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同志们！中国高铁的成就，是任何人、任何势力都否定不了的！”他挥动手臂，指尖几乎戳到悬挂在墙上的全国高铁网络图上，“350公里的速度，就是中国速度！就是中国力量！”
台下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远不如往年热烈。前排就坐的几位副部长和地方局局长，眼神闪烁，刻意避开了刘志军的视线。周远坐在后排角落，裹着一件厚重的旧羽绒服，脸色在暖气熏蒸下依然透着病态的灰白。他手中无意识地捻着一粒药片——那是强效止痛药，胃部的剧痛如附骨之疽，时刻提醒着他生命的倒计时。
“下面，请总工程师周远同志，汇报高铁核心技术创新规划。”刘志军的目光终于落在周远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周远艰难地站起身，羽绒服摩擦椅背发出沙沙的声响。他走到发言台，展开一份薄薄的文件夹。与刘志军那本“砖头”相比，这份报告薄得像张悼词。
“未来五年…技术重点…在安全冗余…”周远的声音嘶哑微弱，扩音器将他的喘息放大得格外清晰，“建议…成立国家铁路安全实验室…系统梳理…”
“周总工！”刘志军突然打断，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满，“技术创新要谈速度！谈引领！谈350公里技术的成熟与推广！安全是底线，但不是裹足不前的理由！”
会议室死寂。所有人都听出了部长话里的敲打意味。周远抬起头，直视刘志军镜片后的眼睛。他缓缓举起手中那份薄薄的报告，封面右下角，一枚暗红色的指印清晰可见——那是他咳血时无意按上的。
“部长，”周远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没有绝对的安全，再快的速度…都是零。”
话音未落，会议室厚重的橡木门被无声地推开。三名身着深色夹克、表情冷峻的男子出现在门口，为首的是一位鬓角微霜的中年人，胸前别着一枚小小的金色徽章。
寒流，瞬间涌入。
时间仿佛凝固。刘志军举在半空的手僵住了，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他认得为首那人——中央纪委第七纪检监察室的主任，陆建国。
“刘志军同志，”陆建国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刺穿了会议室凝滞的空气，“请跟我们走一趟，配合组织调查。”
没有多余的解释，没有宣读书面文件。三个字“配合调查”，如同三颗子弹，击碎了刘志军精心构筑的权力堡垒。
死寂。只有暖气片发出的嘶嘶声，以及刘志军骤然变得粗重的呼吸。
“我…我要打个电话…”刘志军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颤抖，他下意识地摸向口袋里的手机。
陆建国向前一步，平静地伸出手：“按照规定，通讯工具需要暂时保管。”他的目光扫过全场，带着无形的威压，“请各位同志继续会议，相关工作暂时由王勇同志主持。”
两名工作人员上前，一左一右站在刘志军身边，姿态恭敬却不容抗拒。刘志军身体晃了一下，金丝眼镜滑落鼻梁。他没有去扶，任由镜片反射着惨白的灯光。他缓缓站起身，动作僵硬得像一具提线木偶。深蓝色的中山装依旧笔挺，但此刻穿在身上，却像一副沉重的枷锁。
他最后看了一眼墙上的高铁网络图，那纵横交错的钢铁血脉曾是他毕生的勋章。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被簇拥着走向门口。经过周远身边时，他的脚步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周远手中那份染血的报告，嘴角似乎想扯出一个嘲讽的弧度，最终却只化作一丝空洞的茫然。
橡木门无声地关上，隔绝了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身影。
会议室里，落针可闻。王勇副部长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周远手中的药片无声地滑落，在厚地毯上滚了几圈，停在陆建国刚才站立的位置。
窗外，寒风卷起地上的积雪，打着旋扑向天空。
消息像野火般燎原。
“刘部长被带走了！”
“中纪委直接来会场带人！”
“听说涉及丁书苗，数额巨大！”
铁道部大楼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喧嚣与死寂交织的状态。走廊里，人们行色匆匆，眼神躲闪，压低声音的议论如同电流般滋滋作响。办公室的门紧闭着，百叶窗被拉得严严实实。
周远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桌上，还放着刘志军三天前批阅过的文件，上面龙飞凤舞的“同意”二字此刻显得无比刺眼。他拉开抽屉，最深处是一个牛皮纸信封，里面装着丁书苗通过中间人送来的“顾问聘书”和一张未激活的银行卡——他从未接受，却也未曾举报。
胃部的绞痛排山倒海般袭来。他跌坐在椅子上，冷汗瞬间浸透内衣。视线模糊中，他仿佛看到丁书苗那张妆容精致的脸，在觥筹交错间游刃有余；看到刘志军意气风发地指点江山；看到温州事故现场扭曲的钢轨和那滩暗红的血迹；看到自己颤抖着写下那个决定命运的“300”…
“周总！”张明惊慌地推门进来，看到周远惨白的脸色，“您…您怎么样？要不要叫医生？”
周远摆摆手，艰难地指了指桌上的保温杯。张明赶紧倒水，发现杯底沉着厚厚一层未化的药粉——周远已无法吞咽药片，只能将止痛药磨粉冲服。
“外面…怎么样了？”周远的声音气若游丝。
“都乱了…”张明压低声音，“审计组已经进驻了，在封存档案…丁书苗在海南的别墅被控制了…听说她名下的博宥集团，账目涉及上百亿…”
“技术档案…”周远猛地抓住张明的手臂，力道大得惊人，“特别是…‘复兴号’前期设计…加密备份…绝不能…”
“苏工已经带人在做了！”张明连忙道，“所有核心服务器物理断网，图纸全部三重加密备份到军工云！”
周远这才松开手，瘫软在椅背上，剧烈地喘息。一丝暗红的血线，从他紧抿的嘴角渗出。
三天后，上海，博宥集团总部。往日金碧辉煌的办公区此刻一片狼藉，文件散落一地，电脑主机被贴上封条。丁书苗穿着一件与她身份极不相符的廉价羽绒服，素面朝天，手腕上冰冷的手铐取代了名贵的翡翠镯子。她被两名女干警押解着，走向电梯。
走廊尽头，苏晴带着两名技术人员，正与审计组的人交涉。
“这套信号系统测试台，是‘听诊器’项目的核心资产，产权属于铁科院，只是租借给博宥做联合测试。”苏晴语气坚定，出示着文件，“必须立刻封存运回，防止数据泄露或破坏。”
审计组负责人仔细核对文件，最终点头。丁书苗被押着经过苏晴身边时，突然停下了脚步。她抬起头，昔日精明锐利的眼睛此刻布满血丝，却死死盯着苏晴。
“小姑娘，”丁书苗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诡异的平静，“你以为拿走这些机器，就保住你们的技术了？”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惨淡的笑，“这铁路上的买卖，从来就不是机器说了算…是人…是人心…”
苏晴迎着她的目光，毫不退缩：“人心坏了，再好的机器也跑不出安全的轨道。”
丁书苗怔了一下，随即爆发出歇斯底里的大笑，笑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凄厉而绝望。她被强行拉进电梯，笑声被冰冷的金属门切断。
苏晴看着电梯门上方跳动的下行数字，深吸一口气，对技术人员下令：“拆机！每一块硬盘、每一根数据线，全部登记造册！”
北京，秦城监狱审讯室。强光灯打在刘志军脸上，让他无所遁形。往日的威严荡然无存，深陷的眼窝和花白的鬓角写满疲惫。
“丁书苗通过你，插手了多少项目招标？”陆建国的声音平静无波。
“都是正常商业行为…她为铁路引资做了贡献…”刘志军声音干涩。
“南车青岛四方厂的cRh6型城际车项目，中标价虚高27%，差价进了谁的腰包？”
“…”
“太原铁路局调度楼项目，钢材以次充好，质检报告谁签的字？”
“我…我不清楚细节…”
“不清楚？”陆建国将一叠照片推到他面前。照片上，是太原调度楼工地裸露的锈蚀钢筋，旁边散落着印有“宝钢正品”的标签。
刘志军看着那些照片，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他想起自己站在崭新的调度楼前剪彩时的风光，想起丁书苗递上的“辛苦费”信封的厚度…
“还有温州。”陆建国的声音陡然转冷，“甬台温线信号设备采购，明明有国产成熟方案，为什么强行指定使用存在已知防雷缺陷的LKd2-t2型设备？”
刘志军猛地抬起头，眼中第一次出现了真正的恐惧：“那是…那是为了…引进先进技术…”
“为了丁书苗代理的外商设备能中标吧？”陆建国又推过一份文件，“设备采购价高于国际市场均价43%，而技术转让条款，全是废纸！”
刘志军颓然瘫倒在椅子上，双手捂住脸。指缝间，传出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强光灯下，这个曾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男人，此刻像一尊正在融化的蜡像。
2012年2月的一个清晨，周远在协和医院病房里醒来。窗外，北京城笼罩在灰蒙蒙的雾霾中。电视里正播放着早间新闻：
“原铁道部部长刘志军严重违纪违法，经中央批准，开除党籍、开除公职，移送司法机关…”
“丁书苗（丁羽心）涉嫌非法经营、行贿等罪，已被依法逮捕…”
“铁道部表示，将深刻吸取教训，确保铁路建设健康发展…”
周远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的身体已经瘦脱了形，宽大的病号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床头柜上，放着两样东西：一枚李国庆用事故残骸打造的螺栓，和一份苏晴送来的《“复兴号”中国标准动车组技术路线图（草案）》。
张明轻轻推门进来，手里捧着一个保温桶：“周总，老李从沈阳寄来的酸菜饺子，说是…说是给您驱驱寒。”
周远示意他放下。张明打开保温桶，热气裹挟着酸菜的辛香弥漫开来。周远伸出枯瘦的手，拿起一个饺子，动作迟缓地送入口中，慢慢咀嚼。滚烫的汁水烫得他舌尖发麻，却带来一种久违的、属于人间的烟火气。
“外面…下雪了吗？”周远忽然问。
“下了，挺大的。”张明连忙回答。
“苏晴呢？”
“在环铁试验基地，新支座的低温试验…好像遇到点麻烦，零下35度密封圈失效…”
“不是密封圈…”周远的声音微弱却清晰，“是…是材料相变点选错了…用…用沈鼓厂给核潜艇密封环的配方…改…”
张明赶紧记下。周远的目光转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中，雪花正无声地飘落，覆盖着城市喧嚣的伤痕，也覆盖着千里之外纵横交错的钢铁动脉。那场席卷了整个高铁帝国的寒流，冻僵了疯狂生长的藤蔓，冻死了依附其上的蛀虫，也将冻土下那些真正属于钢铁的种子，淬炼得更加坚硬。
他缓缓闭上眼睛，手指摩挲着枕边那枚冰冷的螺栓。掌心的温度，正一点点将它焐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