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基斯坦，俾路支省，杜达铅锌矿区。
崔为蹲在一块风化的岩石旁，手指捻着地上的碎矿石。正午的阳光直射在安全帽上，汗水顺着他的太阳穴不断滑落。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头也不回地问：取样结果怎么样？
铅品位比预期低1.5个百分点，锌还算稳定。地质工程师王磊递过一份报告，但更麻烦的是这个——他指向一组数据，矿脉走向突然变化，断层增多。
崔为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尘土，眉头紧锁。杜达铅锌矿的地质条件比预勘探报告描述的复杂得多，这意味着他们从阿根廷带来的那套智能开采方案需要大幅调整。
崔工！一个当地雇员急匆匆跑来，英语带着浓重的口音，阿兹哈尔先生请您立即回指挥部，有紧急情况。
崔为和王磊交换了一个眼神。自从两周前抵达这个靠近阿富汗边境的矿区，紧急情况几乎成了日常词汇——时而是当地部落抗议，时而是政府检查，最麻烦的一次是发现了一条穿越矿区的古老灌溉渠遗迹。
指挥部的铁皮房在烈日下像个蒸笼。推门进去，空调的冷风扑面而来，崔为不禁打了个寒战。巴基斯坦项目总代表阿兹哈尔·汗正站在卫星地图前，面色凝重。这位退役陆军少校有着修剪整齐的灰白胡子和锐利的眼神，是矿区为数不多能说流利英语的巴方人员。
崔先生，阿兹哈尔开门见山，指向地图上的一处红点，半小时前，距离我们五公里的补给车队遭遇袭击。三名安保人员受伤，货物被劫。
崔为的胃部一阵紧缩：人员伤势如何？
已送奎达医院，没有生命危险。阿兹哈尔的语调平静得近乎冷漠，但崔为注意到他握笔的手指关节发白，省政府加强了周边巡逻，但建议我们暂停野外作业24小时。
王磊忍不住插话：我们的钻探进度已经落后了，再停工——
安全第一。崔为打断他，转向阿兹哈尔，我们听从当地建议。不过，能否安排我与省长办公室通话？我想了解更详细的安全评估。
阿兹哈尔微微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已经预约了下午三点的视频会议。另外，他犹豫了一下，周远先生从北京打来电话，希望您尽快回复。
回到临时办公室，崔为拨通了卫星电话。周远的声音透过电流传来，异常清晰：听说你们那边出事了？
补给车队遇袭，无人死亡。崔为简略汇报，我们暂停野外作业一天，正在与地方政府沟通。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阿根廷可没这种。
完全不同的游戏规则。崔为苦笑，这里连矿泉水都要武装押运。
需要增派安保吗？国内有几家专业公司做海外项目。
崔为看了眼门外站岗的当地保安——年轻的面孔上写满警惕，AK-47随意地挎在肩上。暂时不用。巴方有自己的方式，我们过度武装反而可能激化矛盾。
好，你现场判断。周远话锋一转，技术层面进展如何？
崔为压低声音：地质条件比预期复杂，原方案需要调整。但有个机会——巴方对我们在阿根廷用的智能监测系统很感兴趣，尤其是实时岩移预警功能。
因为安全问题？
没错。这里的地下开采历史超过百年，老硐室遍布，传统方法风险太高。
电话那头传来键盘敲击声：我让技术团队准备一套简化版方案，重点突出安全性能。另外，周远顿了顿，巴基斯坦矿业部长下月访华，这是个窗口。
挂断电话，崔为长舒一口气。窗外，烈日下的矿区安静得诡异，只有岗哨塔上的旗帜在热风中猎猎作响。与阿根廷的热情奔放相比，巴基斯坦项目从第一天起就充满紧张感——严格的安检、无处不在的武装警卫、复杂的部落关系...这不仅是技术输出，更是一场跨文化的精细舞蹈。
傍晚的安全会议上，阿兹哈尔展示了袭击现场的无人机画面：被烧毁的卡车残骸，散落的货物包装，以及沙地上清晰的车辙痕迹。
袭击者有组织，目标明确。阿兹哈尔用激光笔圈出几个关键点，他们只拿走了电子设备和柴油发电机，食物药品丝毫未动。
不是普通土匪。崔为皱眉，有政治目的？
阿兹哈尔的表情微妙地变化了一下：俾路支解放军的惯用手法。他们反对一切外资项目，认为这是掠夺资源他放下激光笔，好消息是，这类袭击通常只针对物资，很少伤害人员——那会招致军方全力清剿。
会议结束后，阿兹哈尔留下崔为：崔先生，有个私人建议。他的英语突然变得不那么流利，明天是周五，我想邀请您参加矿区清真寺的聚礼。对...建立信任有帮助。
崔为立刻明白了这个邀请的分量。在阿根廷，信任是通过马黛茶建立的；在这里，则是共同的信仰活动。我很荣幸，不过我对伊斯兰礼仪不太熟悉...
我会安排人指导您基本礼节。阿兹哈尔的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只需保持安静和尊重。另外，聚礼后的社区聚餐是了解当地情况的好机会。
第二天中午，崔为换上干净的白色衬衫和长裤，跟随阿兹哈尔来到矿区边缘的清真寺。简易的建筑前已经聚集了上百名矿工和家属，男人们在左侧，蒙着面纱的妇女们在右侧。崔为注意到不少好奇的目光投向自己这个唯一的东亚面孔。
礼拜过程中，崔为安静地站在最后一排，观察着众人整齐划一的动作。当所有人额头贴地时，一种奇特的庄严感笼罩了整个空间。这与阿根廷天主教矿工们粗犷的信仰表达截然不同，却同样真挚。
聚餐在清真寺旁的榕树下进行。长长的塑料布铺在地上，摆满馕饼、羊肉咖喱和豆汤。崔为盘腿坐在阿兹哈尔旁边，小心地学着当地人用右手抓食。
崔先生是穆斯林吗？对面一位白发老者突然用乌尔都语问道。阿兹哈尔翻译后，崔为摇摇头。
但您尊重我们的方式。老者微笑着，递过一块蘸满酸奶的馕，这很难得。去年来的澳大利亚人拒绝参加任何宗教活动，结果三个月就离开了。
话题逐渐转向矿区历史。老者指着远处一座光秃秃的山头：我父亲年轻时在那里手工挖矿，用骆驼运到伊朗。现在...他摇摇头，机器太多，年轻人不懂矿石的语言了。
矿石的语言？崔为好奇地问。
阿兹哈尔翻译时补充道：老矿工们有些经验法则，通过岩石颜色、气味甚至味道判断矿脉走向。现代地质学认为这不科学，但在紧急情况下往往很准。
崔为眼前一亮：这正是我们智能系统想捕捉的——将老师傅的经验数字化。他转向老者，您愿意做我们的顾问吗？把这种知识教给年轻人。
经过阿兹哈尔的详细解释，老者的眼睛亮了起来，周围的矿工们也兴奋地议论纷纷。聚餐结束时，崔为已经收获了十几条民间勘矿秘诀，以及一个临时组成的传统矿工顾问团。
回指挥部的路上，阿兹哈尔难得地主动开口：聪明的做法。这些老人是部落里最受尊敬的，他们的支持比政府批文更有用。
在阿根廷我学到一件事，崔为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技术可以引进，但必须扎根在当地土壤里。
阿兹哈尔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崔为：您很不一样。大多数中国工程师只关心进度和指标。
我的老板常说，矿山工程的本质是与人打交道，只不过介质是岩石和机器。崔为笑了笑，说起来，袭击调查有进展吗？
阿兹哈尔的表情重新变得严肃：有线索表明袭击者得到了内部信息。未来几天可能会有...不太舒服的安全措施。
崔为立刻明白了言下之意——内部排查。需要我怎么配合？
保持正常活动即可。重点是，阿兹哈尔犹豫了一下，不要单独行动，尤其是去老矿区。那里的巷道像迷宫，而且...
而且什么？
有些区域被非政府武装用作藏身处。阿兹哈尔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上周失踪的那个地质调查员...我们还没找到。
回到宿舍，崔为立即给周远发加密邮件汇报最新情况，特别强调了传统矿工知识的价值和安全隐忧。发送前，他犹豫片刻，删掉了关于失踪调查员的敏感信息——有些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夜深了，崔为躺在床上却无法入睡。窗外，巡逻士兵的手电光束不时扫过。与阿根廷辽阔的潘帕斯草原不同，这里的群山像沉默的巨人，藏着太多秘密。杜达铅锌矿项目才刚刚开始，但已经能嗅到其中的复杂与危险。明天，他将第一次下井实地考察，那才是真正的考验。
半梦半醒间，崔为仿佛又回到了阿根廷的阳光里，矿工们围坐一圈传递着马黛茶，笑声回荡在安第斯山脉间。而此刻，万里之外的巴基斯坦山区，一个全新的挑战正等待着他和中国矿山技术的又一次淬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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