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建德的河北骑兵裹挟着朔方的风沙,与突厥阿史那部精锐如黑云压城般同时现身,竟悍然合兵设伏!这消息像一柄淬了毒的利刃,狠狠刺穿漳州总管府最后的侥幸,如最终的生死判决,将王临,连同整个漳州城,一并推入了无岸的绝境。
残阳如血,泼洒在漳州城头的垛墙上,风卷着关外的黄沙,混着隐约的血腥味,灌进王临的鼻腔。内外交困,强敌环伺,手中可用的兵力早已在连日的鏖战中消耗殆尽,连守城的兵卒,都多是面黄肌瘦的老弱。王临只觉得一股腥甜顺着喉咙往上涌,那是气血翻涌的征兆,他死死咬紧牙关,将那口血强行咽回腹中,喉间漫开铁锈般的腥气。他扶着冰冷的垛墙,指节因用力而泛出惨白,甚至能听见指骨抵着石墙发出的细微咯吱声,目光如鹰隼般死死钉向西北方向,仿佛要穿透那层叠的山峦、迷漫的尘雾,直抵那片即将被鲜血浸染的战场——那里,有他最精锐的兵马,有他放在心尖上的人。
厅内,闻讯赶来的众人早已失了平日的从容。杜如晦枯立在旁,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柳轻眉一袭素色襦裙,素手悄然攥紧,指尖泛白,她下意识地往王临身侧靠了半步,那双惯常温柔的眼眸里,满是担忧,却强压着慌乱——她是王临的妻,从关陇之地一路逃难而来,生死相随的岁月里,她早已学会了在绝境中守住一份清醒。秦玉罗一身银甲未卸,甲胄上还凝着未干的血渍,飒爽的眉峰拧成一团,手按在腰间的佩剑上,指腹摩挲着剑鞘上的纹路,那是她秦家传下的战阵图腾,此刻却难掩眼底的沉郁;连一向以强硬着称的郑虔,也僵在原地,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半分声音,脸上写满了震惊与难以置信,窦建德竟真的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与突厥胡虏公开勾结?!
“主公…”杜如晦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碾过沙石,“为今之计…唯有…唯有紧守待援了…”这话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待援?朝廷远在千里之外,信使快马加鞭也要半月才能抵达;李积被窦建德主力死死牵制在南线,自顾不暇;最近的徐世积偏师,早已奉旨驰援他处,此刻漳州,不过是一座孤立无援的空城。
“守?”王临猛地转过身,胸腔里的怒火与不甘几乎要冲破胸膛,他眼底布满了血丝,那是连日未眠的疲惫,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怎么守?!”他的声音如惊雷般在厅内炸响,震得梁柱上的灰尘簌簌掉落,“琼英、赵锋、雷虎,我麾下最精锐的三千玄甲骑尽陷其中!镇内只剩老弱残兵,连拉弓的力气都凑不齐!一旦他们全军覆没,突厥的狼牙刀、窦建德的马槊,下一个对准的就是这漳州城!我们拿什么守?靠这冰冷的墙垛吗?!”
他的怒吼在空旷的厅内回荡,无人敢应声。绝望的气氛如同冰封的寒潭,连空气都仿佛凝结成了锋利的冰碴,刮得人骨头缝里发疼。柳轻眉看着他紧绷的脊背,心头一揪,缓步上前,伸手想抚平他紧锁的眉头,却被王临周身翻涌的戾气逼得顿住了脚步。她记得从前,哪怕是在关陇最艰难的逃难路上,他也从未这般失态过——那时他身中箭伤,是她用金针渡穴保住他的性命,他躺在她怀里,还笑着念“醉卧沙场君莫笑”,可此刻,他眼底的焦灼,是连她的医术都无法抚平的。
秦玉罗看着他,心头亦是五味杂陈。她本是窦建德麾下偏将,一门忠烈皆丧于窦建德之手,归降王临时,她曾立誓此生只为复仇,可如今,她竟怕了——怕这城破,怕眼前这个让她心甘情愿交出兵权、托付终身的男人,折在这绝境里。她上前一步,沉声道:“主公,便是拼尽最后一人,我秦玉罗也会守住漳州城门!”她的声音飒爽依旧,却难掩一丝颤抖,那是她极少流露的脆弱。
王临看了她一眼,眼底的戾气稍缓。他记得秦玉罗归降那日,一身戎装立于帐前,长枪横挑,直言“你若能破我秦家八门金锁阵,我便奉你为主”,他以三日之功勘破阵眼,也以一句“冤有头债有主,窦建德的仇,我陪你报”,收了她的人,也收了她的心。这些日子,她代掌军队权柄,将漳州的防务打理得井井有条,是他最信任的军事助手,也是他放在心尖的妻。他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掌心传来甲胄的冰凉,却也传来彼此的默契:“玉罗,我知你勇,但打仗不是逞匹夫之勇,今日这局,不是硬拼就能破的。”
就在这时,一直默默站在角落的王瑶,忽然怯生生地开口,声音细微却如针尖般刺破了满厅的死寂:“临哥哥…或许…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如聚光灯般聚焦在她身上。王临猛地看向她,眼底的血丝依旧,却多了一丝希冀:“瑶儿?你说什么?”
王瑶似乎被众人的目光吓到,后退半步,小手攥着衣角,却还是鼓起勇气道:“我…我方才核对近日粮秣物资出入账目时发现…发现送往李老伏南营的粮车数量,近几日锐减…而且,据…据之前孙猎户大叔的零星回报,南营的窦军似乎也在收缩,营寨的鹿角都未补齐,并无积极备战迹象…”
这个细节,被连日的紧张与绝望彻底掩埋,此刻被王瑶点破,如一道光劈开了浓云。杜如晦眼中精光一闪,上前一步:“瑶姑娘,此言当真?!”
王瑶用力点头,从袖中捧出那本厚厚的账册,账册的纸页因频繁翻阅而边角卷起,墨迹是她工整的小楷,她快速翻到一页:“这是属下核对的敌军近十日军粮消耗记录,南营窦军每日约需耗粮两百石,按窦建德的军需规制,骑兵一人一马,每日耗粮三升,步卒一升,两百石正好对应其营中兵力;但自三日前起,实际运送过去的不足百石,且每日递减,昨日竟不足六十石!还有…柴炭、草料的供给也大幅减少,营中炊烟比往日稀了一半不止。”
王临一个箭步冲过去,夺过账册,指尖拂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真龙气劲在指尖微微流转——这门唯有帝王能修的双修功法,曾是前朝忌惮他王家的根源,也让他原身落得灭门下场,如今却成了他凝神静气的依仗。他的目光如电,飞速扫过账册,那些数字在他眼中不再是冰冷的墨迹,而是窦建德布防的破绽,是绝境中的一线生机!
“李老伏按兵不动,粮草削减…”王临脑中如惊雷炸响,孙子兵法“兵者,诡道也”的字句瞬间浮现,一个大胆到极致的猜想骤然成型,“我明白了!”他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那是军事家捕捉到战机的敏锐,也是政客狠辣的决断,“窦建德与突厥勾结不假!但他绝未倾尽全力!李老伏不动,粮草锐减,说明窦建德的主力根本不在北线!他不过是派了部分骑兵配合突厥,想借突厥之手削弱我等,甚至消耗突厥兵力,自己则坐收渔利!他的真正目标,依旧是南面的李积,或是防备西面的唐军主力!”
这个推断石破天惊!杜如晦瞬间明悟,抚掌道:“主公所言极是!窦建德乃一代奸雄,岂会全然信任突厥胡虏?他既要借刀杀人,又要防着突厥反噬,李老伏按兵不动,便是最好的佐证!”
郑虔也反应过来,脸色变幻不定:“若真如此…北面的敌军,并非铁板一块?突厥贪利,窦建德多疑,二者之间,必有猜忌可乘!”
绝境之中,竟真的撕开了一道缝隙!王临一拳砸在案上的地图上,震得铜制的镇纸都跳了起来:“机会!这就是唯一生机!必须立刻利用这一点!”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帝王心术与军事谋略交织,一个极其冒险却又别无选择的计划,已然成型。
“郑参军!”王临忽然看向郑虔,语气不容置疑,那是独断的决绝,却也藏着纳谏后的清醒——若不是王瑶的发现,他此刻或许还困在“死守”的死局里。
郑虔一愣:“王总管?”
“你即刻以河北道行军总管府监军、大唐皇帝特使的名义,修书两封!”王临语速极快,字字如钉,“一封致突厥阿史那部首领,信中痛斥窦建德背信弃义,勾结外族祸乱中原,乃天下公敌!言明我大唐已调集十万铁骑,不日即至,若突厥肯即刻退兵,我朝愿开放定襄、云中边市,岁赠金帛万匹、粮食万石,既往不咎;若执迷不悟,待我唐军主力至,必教其马革裹尸,玉石俱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