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征决议
灰白的雪尘在北境大营上空盘旋了三日，才彻底落定。
王贺站在了望台上，手里捏着一片边缘焦黑的皮甲碎片。碎片是从鹰嘴崖方向撤回来的游骑带回来的，一同带回的还有十几具辨认不出身份的焦尸，和一段残缺不全却足以让整个军营震动的情报——
三日前，蛮族大营侧后方发生连环爆炸，火光映红半片天空。粮草区、马厩、工匠营相继起火，营内大乱，自相践踏死者不计其数。蛮族主将兀术暴怒，斩了当值巡逻的百夫长，却至今查不清袭击从何而来。
而袭击者，如鬼魅般出现，又如鬼魅般消失。
只留下一地焦痕，和几枚未曾爆炸的、外壳刻着北境军械监印记的残破火雷。
“是陈锋。”王贺对着身后几位将领，语气笃定，眼底却压着惊涛骇浪，“只有他会用这种方式，只有他能从那种地方……钻出来。”
营帐内死寂。炭火盆噼啪炸响一声，火星溅到地上，迅速熄灭。
“将军，”副将张猛喉咙滚动，“如果真是陈将军他们……他们现在在哪儿？鹰嘴崖下我们搜遍了，只找到这些……”他指了指那几具焦尸，“会不会……”
“活着。”王贺打断他，走到地图前，手指重重按在鹰嘴崖与黑水河上游之间的狭窄区域，“陆九渊——那个本该死了十三年的前朝老将，跟他们在一起。如果这世上还有人能从鹰嘴崖绝壁找出一条生路，只能是他。”
他抬起头，眼中血丝密布，却亮得骇人：
“陈锋还活着。而且，他捅了蛮族最要命的一刀。”
“可现在蛮族大营戒备森严，我们怎么接应？”另一个将领忧心忡忡，“况且，就算陈将军他们脱身，也必然伤亡惨重，缺粮少药，这冰天雪地……”
“所以不能只接应。”王贺缓缓道，手指从鹰嘴崖向西滑动，划过一片标注为“迷雾渊外缘”的空白区域，“我们要进去。”
帐内瞬间炸开。
“进去？！将军，那是迷雾渊！有去无回的死地！”
“陈将军他们能出来是侥幸！我们多少人够填进去？”
“况且现在蛮族虽乱，主力未损，我们主力离营远征，大营怎么办？”
王贺抬手，压下了所有声音。
“正因为主力未损，我们才必须进去。”他声音沉静，却字字如铁钉，“陈锋这一把火，烧掉了蛮族至少半个月的攻城能力，也烧乱了他们的阵脚。但兀术不是傻子，他很快会反应过来——袭击来自后方，来自那条他们以为不可能通人的‘死路’。”
他顿了顿，眼神扫过众人：
“你们猜，当他发现那条死路其实能走人，甚至可能藏着一条直插他后背的通道时，他会怎么做？”
众人脸色骤变。
“他会派兵进去。”张猛声音发干，“清剿后患，甚至……反向利用那条路，绕到我们背后。”
“不错。”王贺点头，“所以，我们不能等。我们要抢先一步，进迷雾渊，做三件事——”
他竖起三根手指：
“第一，找到陈锋残部，接应他们出来。”
“第二，摸清迷雾渊内的真实情况——那些让三年前斥候发疯、让陈锋拼死一搏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第三，”他手指重重戳在地图那片空白上，“如果可能，找到那条‘路’。找到一条能让我们的奇兵，也能量产的‘敌后通道’。”
他收回手，背在身后，望向帐外灰蒙蒙的天空：
“这不是接应，是远征。”
“一支深入死地、为整个北境战线寻找下一个‘落鹰峡’的远征。”
帐内再次陷入沉默。这次沉默更久，更沉。
许久，一个老成持重的校尉沙哑开口：“将军，此事……太大。需朝廷决议，需粮草、军械、精锐兵员，更需……一个能压住所有人的理由。”
“理由有。”王贺从怀中取出一卷用油布仔细包裹的东西，展开——那是从一具焦尸旁捡到的、烧毁大半的皮制笔记。残页上，依稀能辨认出癫狂的字迹：
“第七日……影子在岩壁上爬……它们不是野兽……它们在挖东西……”
“下面有光……不是苔藓……是嵌在石头里的……会动的光……”
“矿……是矿脉……但不对……矿脉不会呼吸……”
笔记在此处断裂，边缘焦黑卷曲。
王贺举起残页，让所有人看清那最后几个触目惊心的字：
“它们在养矿……用死人养……”
帐内温度骤降。
“蛮族这些年，兵甲越来越精良，攻城器械层出不穷。”王贺声音压得很低，“我们一直以为，是他们掳掠了我们的工匠，或者与西域有了勾结。但如果……他们的‘矿’，本身就有问题呢？”
“迷雾渊里，到底藏着什么，能让蛮族不惜代价也要控制的‘矿’？”
他收起残页，目光如刀：
“这条远征决议，我会八百里加急直送帝京。但在此之间——”
他看向张猛：
“点兵。从各营抽调最精锐、最熟悉山地作战的老兵，人数……暂定五百。不要声张，以‘山地侦巡’为名集结。”
“粮草器械，从赵元朗将军送来的那批粮里匀出十日份，制成便于携带的干粮。火油、绳索、岩钉、防瘴药……能备多少备多少。”
“再派人，去幽州。”王贺顿了顿，“找赵将军麾下，当年参与过三年前第一次迷雾渊探查的老兵——如果还有活着的。我要知道，他们当年，到底看见了什么。”
命令一条条下达。将领们面面相觑，最终，齐齐抱拳：
“是！”
军帐内人影匆匆散去，只剩王贺一人。他走到炭盆边，将那片残页凑到火上。纸张边缘卷曲、焦化，最后化作几缕青烟，消散在空气中。
他不能留下这东西。至少现在不能。一旦“蛮族在用死人养矿”的消息泄露，军心必乱。
但远征的决心，已如这盆中炭火，在他心底烧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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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日，帝京，尚书省值房。
谢怀安盯着手中刚刚送抵的北境急报，久久未语。窗外是暮色，最后一缕天光透过窗纸，落在他清瘦的脸上，映出眼底深重的疲惫和……一丝难以察觉的震动。
急报是王贺亲笔，详细陈述了鹰嘴崖袭击的推测、迷雾渊残页的内容，以及“组建精锐小队，先行深入探查”的请求。措辞谨慎，但字里行间透出的决绝，让谢怀安仿佛能看见那个站在北境风雪中、眼神如铁的将军。
“五百人……深入死地……”他低声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门被轻轻推开，老仆端着一碗热粥进来，见他神色，轻声道：“老爷，北境……又出事了？”
谢怀安摇摇头，又点点头。他接过粥碗，却没喝，只是捧着暖手。
“不是出事。”他缓缓道，“是有人……要把天捅个窟窿，看看后面到底是什么。”
老仆不明所以。
谢怀安却已起身，走到墙边那幅巨大的北境舆图前。他的目光掠过蜿蜒的黑水河，落在被刻意留白、只标注着“迷雾渊（死地）”的那片区域。
陈锋跳进去了，带出了火和谜题。
王贺现在，要带着更多人进去，寻找答案。
而答案的背后，可能是一个足以颠覆整场战争、甚至颠覆所有人认知的……真相。
“备朝服。”谢怀安忽然道，“我要进宫。”
“老爷，天已经黑了，宫门……”
“陛下今日在钦天监观星，尚未回宫。”谢怀安打断他，声音里透着某种决断，“我就在宫道上等。”
他必须立刻见到皇帝。必须在朝堂上那些衮衮诸公闻风而动、用“祖制”“体统”“劳民伤财”来阻挠之前，把这件事，钉死在“必须做”的柱子上。
这不仅仅是一次军事冒险。
这是一次对战争本质的追问，是对蛮族力量源泉的探寻，更是……对那些消失在深渊里的人，一个迟来的交代。
谢怀安系紧官袍的玉带，将那封急报仔细叠好，收入怀中。
推开房门时，夜色已浓。寒风扑面，他眯了眯眼，望向北方星空。
那里，有一颗星晦暗不明，在云层后时隐时现。
像迷雾渊里，那据说“会呼吸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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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幽州，将军府偏院。
张莽看着眼前三个颤巍巍的老兵。他们都已年过五旬，伤残退役，靠着微薄的抚恤和城里人的接济过活。此刻听说将军府召见，吓得面无人色。
“三位老哥，别怕。”张莽尽量让声音柔和些，“只是想问问，三年前，你们是不是跟着当时的斥候营，进过迷雾渊？”
三个老兵同时一抖。最老的那个，缺了一只耳朵，嘴唇哆嗦着，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上恐惧：“不……没进去……我们没进去……”
“老哥，”张莽蹲下身，平视着他，“赵元朗将军，为了给北境送粮，现在躺在北境大营，生死未卜。陈锋将军，带着五百人跳了渊，现在下落不明。北境几万弟兄，等着一条生路。”
他握住老兵枯槁的手：
“那条生路，可能就在你们当年看见的东西里。”
老兵瞪大眼睛，看着张莽，又看看身边两个同样瑟瑟发抖的老伙计。许久，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像破风箱一样的声音：
“影子……”
“岩壁……会动……”
“还有……井……”
“很深的井……下面有……绿火……”
他说得颠三倒四，语无伦次，但每一个破碎的词，都让张莽的心往下沉一分。
当老兵最终因为恐惧和激动昏厥过去时，张莽缓缓站起身。
他走到院中，望向北方。雪又下了起来，细细密密。
他知道，王贺要的答案，已经有了雏形。
那深渊里，确实有东西。
而远征，已不可避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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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点评：
本章作为新篇章的序曲，成功将故事焦点从“前线生存”转向“主动探秘”。通过王贺的军事决断、谢怀安的政治预判、张莽的民间线索三条线，层层铺垫“远征决议”的必要性与紧迫性。残页上“用死人养矿”的骇人信息，将蛮族的威胁从军事层面引向更诡异的超自然\/资源层面，极大提升了深渊的悬疑感和威胁等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