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芽与旧根
雪是在第七天的黎明停的。
王贺站在北境大营的了望台上,看着第一缕晨光刺破铅灰色的云层,落在营前新筑的简易防墙上。墙是这两天赶工垒起来的,用的不是砖石,是浇了水冻硬的土块和砍伐的枯木,粗糙,但至少能给蜷缩在后面的士兵挡一点风。
他的目光越过矮墙,落在营门前的空地上。
三十辆粮车静静停在那里,像三十头疲惫的巨兽。车上的麻袋大多空了,只在最中间几辆上还留着些底子——那是特意留下的,给伤兵营和今晚的哨兵。
但就是这些“底子”,已经让这座濒死的军营,喘过了第一口气。
营地里飘着炊烟。不是往日那种稀薄到几乎看不见的、烧茅草和碎木的烟,是实实在在的、煮粮食的烟,带着粟米特有的焦香。王贺深深吸了一口,那味道钻进肺里,竟让他眼眶有些发酸。
“将军。”亲兵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久违的轻快,“昨晚又退了三个轻烧的,伤兵营李医官说,是肚子里有食了,身子就能抗。”
王贺点点头,没说话。他的视线落在粮车旁——那里临时搭了个简陋的棚子,棚下躺着个人,身上盖着厚厚的毛皮,只露出一张苍白如纸的脸。
赵元朗。
箭伤加上失血,再加上一路颠簸,人能撑到现在已是奇迹。两个老军医守了他三天三夜,用尽了营里最后一点珍藏的药材,总算把那一口气吊住了。但人还没醒,高烧反复,偶尔会无意识地抽搐,嘴里含混地念叨着什么,凑近了听,只有两个字:
“粮……车……”
王贺走下了望台,来到棚前。老军医正在给赵元朗换药,揭开纱布,右胸那个被箭矢贯穿的伤口依旧狰狞,但边缘已经开始结出暗红色的痂。
“能活吗?”王贺问。
老军医擦了擦汗:“烧不退,就难说。但……命是真硬。换个人,早死三回了。”
王贺沉默地看着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他想起了关于这个人的传闻——幽州悍将,性情暴烈,不服管束,最后竟敢扣朝廷粮道。叛将,疯子,赌徒。
但现在,这个人躺在这里,用半条命,送来了三十车粮食。
“用最好的药。”王贺说,“他要什么,只要营里有,都给。”
“将军,我们的药也不多了……”
“那就省着用。”王贺打断他,“省我的,省你的,省所有人的——但他的,不能省。”
老军医愣了愣,重重点头:“是!”
王贺转身,走向营地中央的空地。士兵们正在那里排队领今日的口粮——依然是稀粥,但比前些日子的清水照映,总算有了些稠意。每人半碗,领到的人蹲在墙根下,小心翼翼地吹着热气,小口小口地喝,像在品尝什么绝世美味。
一个年轻的士兵喝得太急,呛着了,咳得满脸通红。旁边的老兵拍着他的背,笑骂:“急什么!又没人抢!慢慢喝,肚子里有食了,一会儿操练才有力气!”
操练。
王贺听见这个词,心头微震。是啊,肚子里有食了,才能操练。而这五天,除了必要的警戒和劳作,他几乎没让士兵们进行任何训练——饿着肚子练,那是催命。
但现在,或许可以了。
他走到队伍前,士兵们看见他,纷纷站直了身子。
“都吃饱了?”王贺问。
“饱了!”稀稀拉拉的回应,但每个人的眼睛都比前几天亮了些。
“饱了就好。”王贺环视众人,“从今天起,每日晨练恢复。弓手练臂力,刀手练劈砍,枪手练突刺。不强求时辰,但求每一次发力,都给我用到实处。”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
“因为我们要守的,不止是这道墙。”
他指向北方,指向黑水河对岸那片沉默的敌营:
“我们要守的,是幽州赵将军用命送来的这口气。”
“是落鹰峡下,陈将军和五百兄弟用命烧出来的这条生路。”
“更是我们身后——那些还在等我们回家的人,还能继续活下去的‘可能’!”
士兵们安静地听着,手里的木碗攥得紧紧的。
“从今天起,”王贺一字一句,“我们吃的每一粒米,都要变成守在这里的力气,变成砍向蛮族的刀,变成射穿敌喉的箭!”
“要让对岸那些杂种看看——”
“北境的防线,还没死透!”
“我们——”
他深吸一口气,和着晨光,吐出那句沉甸甸的话:
“还能战!”
短暂的寂静后,一个声音从队伍里响起:
“战!”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最终汇成一片低沉的、却带着铁锈般质感的吼声:
“战——!”
“战——!”
“战——!!”
吼声在营地上空回荡,撞在矮墙上,震落簌簌的雪沫。
王贺看着那一张张重新燃起火光的脸,忽然想起了陈锋跳渊前留给他的那句话。
“若深渊可见星火,便是人间未弃我。”
现在,火种回来了。
虽然微弱,但毕竟,点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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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日,午时,帝京城西。
谢怀安站在新开辟的“西线应急粮道”起点——黑虎口的崖壁上,俯瞰下方蜿蜒如蛇的队伍。
那不是军队。
是流民。
成千上万的、从北境各郡逃难南下的流民,此刻正扛着简陋的工具,在陡峭的山壁上敲凿、搬运、捆扎。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但每个人的腰间都挂着一块木牌——工牌。凭这块牌子,每天下工后可以领到一碗稠粥和两个杂面饼。
“以工代赈”。
这四个字写在朝廷的诏书上,是冷冰冰的政策。但落在这里,是叮当作响的凿石声,是喊着号子的拖拽声,是母亲把领到的饼掰一半塞进孩子嘴里时,那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哽咽。
“谢大人。”工部派来的督造官气喘吁吁地爬上来,手里捧着账册,“今日又到了三千七百人,都编入丁册了。照这个进度,最险的那段栈道,再有十天……不,八天!八天一定能打通!”
谢怀安接过账册,扫了一眼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字和手印。很多名字歪歪扭扭,有些甚至只是画个圈——不识字的人,只能这样。
“粮食还够吗?”他问。
“够!七大商行的第一批粮食昨天就到了,存在后面山洞里,省着点,撑半个月没问题。”督造官压低声音,“就是……就是有些人私下抱怨,说给的太少,活又太重……”
“告诉他们。”谢怀安合上账册,看向下方那些蚂蚁般劳作的身影,“打通这段路,运上去的粮食,能救北境几万将士的命。北境的将士活下来,蛮族就过不来。蛮族过不来——”
他顿了顿,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进督造官耳中:
“他们的家,就还有机会回去。”
督造官怔了怔,重重点头:“是!下官明白!”
谢怀安转身,望向北方。从这里看不到北境,只有层叠的群山和更远处灰蒙蒙的天空。但他仿佛能看见——看见王贺站在矮墙前,看见士兵们捧着粥碗,看见赵元朗躺在棚下,看见更北的、深渊之下的陈锋和那些生死未卜的人。
一条粮道,连接着这么多人的生死。
也连接着,这个庞大帝国最后一丝挣扎求存的意志。
他忽然想起离京那日,皇帝在养心殿问他的话:
“你能给朕带回一个怎样的北境?”
现在,他有答案了。
不是大胜,不是凯旋。
是一个哪怕满身创伤、摇摇欲坠,却依然咬着牙、攥着拳、在绝境里一寸一寸夺回生机的北境。
一个……还有根在泥土里挣扎着向下扎,还有芽在石缝里拼了命向上顶的北境。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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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帝京外城,妇孺编织队的窝棚外。
秦三娘领到了今日的工粮——三个杂面饼,比昨天多了一个。发粮的小吏说,是北边运粮的道快通了,朝廷高兴,给大伙加点。
她紧紧攥着那三个还温热的饼,像攥着三枚金元宝。女儿的病还没好透,但吃了几天实实在在的粮食,小脸总算有了点血色,昨晚甚至对她笑了一下。
就那一下,秦三娘觉得,这五年受的所有苦,都值了。
她把两个饼仔细包好,揣进怀里最贴身的地方。剩下一个,掰成两半,一半自己小口啃着,一半拿在手里,往破庙走。
路过街角时,她看见那个总是蜷在墙根下的小乞丐。孩子大概七八岁,脏得看不出模样,只有一双眼睛大得吓人,直勾勾盯着她手里的饼。
秦三娘停下脚步。
她看着那孩子,想起自己生死未卜的儿子,想起北境那些也许正和自己儿子一样挨饿受冻的士兵。
她蹲下身,把手里那半块饼递过去。
小乞丐愣住了,不敢接。
“吃吧。”秦三娘声音很轻,“北边……打了胜仗。”
孩子眨眨眼,似懂非懂,但饼的香味太诱人。他小心翼翼地接过,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噎得直伸脖子。
秦三娘看着他吃,忽然低声说,像在告诉自己,也像在告诉这个陌生的孩子:
“日子……会好的。”
说完,她站起身,继续往破庙走。
怀里揣着两个饼,心里揣着一句自己都不敢太相信、却莫名想要去信的话。
夜色渐浓。
窝棚里透出零星的火光,和低低的、却不再完全是绝望的絮语。
更远处,帝京巍峨的城墙沉默矗立,见证着这座城市的伤痕,也见证着那些在伤痕深处,悄然萌发的、极其微弱的——
新芽。
【章节小记】
北境得粮,军心复燃;幽州将危,信念犹存。谢怀安以工代赈,流民手中凿出希望。秦三娘半块饼,是绝望里开出的善之花。三颗火种在绝境中悄然引燃,而深渊之下,回声迷宫的出口终于显露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