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清月猛地别开脸，视线仓皇地从餐桌上逃开，再也不敢多看任何一道菜。
她怕。
她怕自己的目光只要在某处多停留零点一秒，就会有另一双冰冷的公筷伸过来，精准无误地将那道菜夹进她面前的白瓷碗里。
那根本不是布菜。
那是冰冷的、程序化的自动投喂！
这跟喂猪有什么区别？！
不。
秦清月的大脑中闪过这个念头，随即又被她自己决绝地否定。
猪都比她自由！
猪在拱食的时候，至少可以自己决定先吃哪一口，后吃哪一口。
猪刨食的时候，也绝不会有另一头猪用毫无感情的语调过来告诉它，你脚下的这口食料共计三百颗，成分为玉米百分之六十，豆粕百分之二十，建议你咀嚼二十下，以达到最佳的消化吸收效率。
思及此。
方才还残存的一丝食欲，荡然无存。
秦清月攥紧了手里的乌木筷，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那双筷子，此刻仿佛重若千斤，每一次抬起都耗尽了她巨大的心力。
她将那双筷子，重重地、带着决绝的意味，搁在了白玉筷架上。
“啪嗒。”
一声清脆的撞击声，在这死寂到针落可闻的餐厅里，突兀得如同平地惊雷。
所有女佣的动作都出现了零点一秒的停顿，随即又恢复了原样。
秦清月的视线垂落，落在自己面前。
然后，她的瞳孔又是一阵剧烈的收缩。
不知从何时开始，她面前那个精致的白瓷碗，已经被各种菜肴堆成了一座小山。
一座色彩斑斓、营养均衡、搭配科学的食物之山。
嫩绿的芦笋尖，被掐头去尾，只留最精华的一段。
粉嫩的虾仁，去了虾线，形态饱满，微微卷曲。
白皙的鸡肉丝，纹理清晰，不见一丝油脂。
碧绿的青菜叶，仿佛刚从晨露中摘下，鲜活欲滴。
这一切琳琅满目，赏心悦目，却让秦清月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
不行。
绝对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再这么被“喂”下去，她毫不怀疑，自己的大脑会被当场格式化，所有的人格、意志、自由，都会被重置成出厂设置。
她会变成一个只懂得进食、呼吸、存在的，人形花瓶。
秦清月清了清嗓子。
她的目光越过餐桌，精准地锁定了身后那位总揽全局的“导演”。
“你好。”
她的声音不大，但在这绝对安静的环境里，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那如同雕塑般静立的女佣身体微微一动，朝着她的方向，躬身，角度精准到分毫。
“小姐，您有什么吩咐？”
声音依旧是那种没有语调起伏的、标准的、仿佛由AI合成的客服腔。
秦清月竭力扯出一个她自认为还算和善的微笑，尽管她感觉自己的脸部肌肉已经僵硬。
“没什么特别的吩咐，就是想和你们聊聊天。”
她刻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一些。
“这饭吃的，有点闷。”
女佣微微抬眼，目光与她接触了一瞬，又迅速垂下。
“抱歉，小姐。为保证您最佳的用餐体验，非必要交流程序已被默认关闭。”
秦清主：“……”
她感觉自己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好一个“非必要交流程序”。
好一个“默认关闭”。
秦清月差点一口气没能提上来，胸口堵得发慌。
我真是谢谢你全家，还给我整出一套用户协议来了！
她的目光一转，落在了那位手持银镊子的“外科医生”身上。
不，不行，跟一个随时准备给你剔骨头的人聊天，心理压力太大。
她的视线最终锁定了那位负责报出米饭粒数的“数据分析师”。
就是她了。
秦清月抬了抬下巴，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刻意的挑战。
“你，过来。”
那个一直垂首静立的女佣，立刻迈开脚步，用一种标准到可以用量角器测量的小碎步，迅速移动到她面前约一米处，站定，微微躬身。
“小姐。”
“你刚刚说，我这碗饭，一共有多少粒来着？”秦清月问道，眼神里带着一丝考究。
“报告，两千七百三十六粒。”
女佣的回答没有丝毫迟疑，仿佛这个数字早已烙印在她的芯片里。
“很好。”
秦清月点点头，脸上看不出情绪。
她再次拿起了那双乌木筷。
这一次，筷子在她手中不再沉重，反而化作了最精准的手术刀。
她的手腕一动，筷子尖准确地探入碗中，在数千粒米饭里，精准地、只夹起了一粒。
一粒完整的、晶莹的米。
她将那粒米举到女佣的面前，让对方看清楚。
然后，当着她的面，秦清月手腕一松。
那粒米，从筷子尖端坠落，划过一道微小的抛物线，掉在了光洁如镜的地板上。
发出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轻响。
“现在呢？”
秦清月抬眼，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像一个终于找到系统漏洞的顶级黑客，等待着程序的崩溃。
女佣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她的眼神没有去看地上的米粒，依旧保持着垂首的姿态。
精准的两秒钟后，她给出了答案。
“报告，碗内剩余两千七百三十五粒。”
她的声音依旧平稳，毫无波澜。
“您的营养摄入总量将因此产生零点零三七的偏差，建议您在下一餐中，补充零点零二克碳水化合物，以维持身体机能的绝对平衡。”
几乎是在她话音落下的同一瞬间。
那位一直负责维护桌面洁净的“现场清理员”，已经如同鬼魅般无声地滑步上前。
她手中那套迷你的、仿佛来自异次元的扫除工具精准地出现在米粒掉落的位置。
一扫，一收。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快到几乎产生残影。
地上的那粒米，连同它所代表的秦清月的反抗，一同被精准地清除。
然后，那名女佣悄无声息地退回原位。
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整个团队的配合，天衣无缝，默契到令人胆寒。
秦清月彻底没脾气了。
她所有的力气，仿佛都在这一瞬间被抽空。
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在顶级程序员面前无理取闹的熊孩子。
她深呼吸，再深呼吸。
“行了。”
秦清月站起身，脸上的所有表情都已收敛，只剩下一片冰冷的麻木。
“我吃好了，先回房了。”
她甚至没有再看那群女佣一眼，转身，面无表情地朝着楼梯的方向走去。
她的身后，那名“导演”女佣的身体已经做出反应，立刻就要跟上。
“别跟着我。”
秦清月头也不回，声音冰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命令。
“让我一个人待着。”
身后，是短暂的静默。
随即，六个身影整齐划一地躬身。
一个由六个声带发出的、完全重叠的、毫无情绪起伏的回应，响了起来。
“是。”
秦清月的脚步更快了。
她几乎是逃也似的冲上了楼梯。
太阳穴却突突直跳。
造孽啊！
这过的到底是什么日子？！
她的私人助理，能不能立刻，马上，现在就空降到岗！
她迫切地需要一个嘴替！
她需要一个活生生的、会哭会笑会发脾气的正常人！
来帮她把这些该死的、吃人的、如同封建糟粕一样的规矩，全都给她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