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玄牝之门天地根,驰驱万里赴蓉论。
卅年尘壤埋鸿志,一纸丹书破俗喧。
锦水微波涵雅韵,青城秀气入清樽。
莫言此去知音少,华夏山河尽是恩。
汽车轮子碾过最后一段盘山公路,终于在暮色初临时分,将离翁载进了成都西门客车站。三天三夜的颠簸,让他浑身骨头都像散了架,可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却闪烁着难掩的光亮。车窗外,鳞次栉比的青瓦白墙渐渐被高楼商铺取代,空气中弥漫着麻辣鲜香与市井烟火交织的气息,和黔北山区的清冽干爽截然不同。离翁紧了紧肩上的帆布挎包,里面装着县委开具的介绍信、几件换洗衣物,还有他视若珍宝的《珍富破草歌》手稿——这是他一路上在颠簸的车厢里,借着昏暗的车灯反复修改的心血。
他随着人流走出车站,眼前的景象让他有些茫然。宽阔的街道上车水马龙,自行车铃声清脆,行人穿着整洁的衣裳,脸上带着安逸的笑容。离翁低头看了看自己洗得发白的蓝布中山装,裤脚还沾着些许山路的泥土,不由得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他自小在山区长大,后来在乡上工作,走得最远的地方便是县城,这般繁华的大都市,还是生平头一遭涉足。
“同志,请问四川省民族委员会招待所在哪边走?”离翁拦住一位提着菜篮子的老大娘,语气恭敬。老大娘操着一口带着川味的普通话,热情地指了方向:“往前直走,过两个路口左转,到三洞桥就到了,那里有个大红横幅,一眼就能看见!”离翁连声道谢,按照大娘指引的方向走去。街道两旁的商铺琳琅满目,卖蜀锦的、卖皮影的、卖张飞牛肉的,还有挂着“川剧变脸”招牌的茶馆,都让他忍不住放慢脚步。他想起年轻时在《三国演义》里读到的成都,那个“天府之国”的富庶繁华,如今亲临其境,果然名不虚传。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一阵喧闹的人声传来。离翁抬头望去,只见前方三洞桥旁,一座青砖黛瓦的院落前,悬挂着一幅巨大的大红横幅,上面用金黄的宋体字写着:“热烈欢迎各族参观团同志莅临民委招待所”。横幅下方,几位穿着民族服饰的同志正说说笑笑地往里走,有戴银饰的苗族姑娘,有穿藏袍的藏族大叔,还有挎着绣花背包的彝族同胞,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悦的笑容。
离翁的心跳骤然加快,一股难以言喻的兴奋涌上心头。他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襟,快步走到接待处。接待处设在院落门口的一间平房里,一位穿着浅蓝色衬衫、扎着马尾辫的年轻姑娘正低头整理文件。她约莫二十出头,眉眼清秀,笑容温婉,看到离翁走来,立刻抬起头,笑着起身问道:“首长,您是来报到的吗?”
“首长”二字像一串惊雷,炸得离翁浑身一僵。他这辈子,听惯了“李乡长”“李同志”,甚至因为出身贫寒、衣着朴素,还被人私下里叫过“土包子”,却从未有人这般恭敬地称呼他“首长”。一时间,他脸颊发烫,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半晌才结结巴巴地回答:“是……是的,我来报到。”说着,他慌忙从帆布挎包里掏出介绍信,双手递了过去。
姑娘接过介绍信,低头仔细看了起来。看着看着,她秀眉微蹙,抬起头疑惑地打量着离翁:“同志,您叫李珍富,来自贵州遵义地区?”离翁点点头。姑娘又问:“上面写着您在区乡工作满三十年,可您看着这么年轻,顶多二十几岁吧?”
离翁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知道自己长相显年轻,加上常年劳作、心态平和,看上去确实比实际年龄小了不少。可他实打实已经四十出头,在乡上摸爬滚打了整整三十年,从最初的村文书到后来的乡长,每一步都走得踏踏实实。他正要开口解释,身后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小周,这位就是离翁乡长吧?”
离翁转过身,只见一位身材高大、穿着灰色中山装的中年男子正朝他走来。男子约莫五十岁上下,头发梳得整齐,面容和蔼,眼神中带着审视却不失亲切。他身后跟着两位工作人员,一看便知身份不凡。
“您是?”离翁试探着问道。
“我是省民委的老张,张建国。”男子伸出手,紧紧握住离翁的手,力道沉稳,“早就听说遵义地区有位年轻有为的李乡长,扎根基层三十年,把偏远乡治理得井井有条,还自创了‘破草’书法,很了不起啊!”
离翁连忙摆手:“张主任过奖了,我就是做了些分内之事,书法不过是个人爱好罢了。”
张建国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用谦虚!这次全国各族基层干部参观团,本来要求是在区乡工作三十年以上、年龄五十岁以上的同志参加,你是省委特批的培养对象,也是这次参观团里最年轻的一位,算是我们的‘特殊团员’呢!”
一旁的年轻姑娘小周恍然大悟,连忙歉意地对离翁笑了笑:“原来是这样,李乡长,刚才真是不好意思,我误会您了。”
“没事没事,”离翁连忙说道,“是我长得太显小了,不怪你。”
张建国接过介绍信看了一眼,递给小周:“赶紧给李乡长办理报到手续,安排住宿。一路上辛苦了,让他好好休息休息。”小周应声而去,很快便拿着一套钥匙和一份日程表走了过来:“李乡长,您的房间在二楼203室,是个单间,里面有独立卫生间和热水。这是日程表,您看看,我们9月5号统一出发去广州集中,在成都的这几天,您可以自由活动,也可以参加我们组织的市区参观。”
离翁接过钥匙和日程表,心里一阵暖流涌动。他这辈子,住过农家土屋,住过乡上的简陋办公室,却从未想过能住进有独立卫生间和热水的房间。他跟着工作人员来到二楼,推开203室的房门,一股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房间不大但收拾得干净整洁,一张单人床铺着雪白的床单,床头柜上放着一个暖水瓶,靠墙的桌子上摆着一台黑白电视机,角落里还有一个简易的衣柜。最让他惊喜的是,房间里竟然有一扇窗户,推开窗户,就能看到院子里的梧桐树,枝叶繁茂,绿意盎然。
“李乡长,您先休息,有什么需要随时叫我们。”工作人员说完便退了出去。
离翁反手带上房门,走到窗户边,望着院子里来来往往的各族同胞,心中百感交集。他想起三十年前,自己还是个懵懂的少年,跟着老支书走村串户,踩着泥泞的山路,挨家挨户动员村民种粮、修路。那时的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让乡亲们能吃饱穿暖,让家乡的路能平坦一些。三十年过去了,他的愿望实现了,可他并未停下脚步。偶然间与书法结缘,自创“破草”书法,本是兴趣所致,却没想到能得到这么多人的认可,甚至因此获得了参加全国参观团的机会。
他从帆布挎包里拿出《珍富破草歌》手稿,铺在桌子上。昏黄的灯光下,那些扭曲中带着劲道、狂放中透着沉稳的字迹,仿佛活了过来。他想起自己在乡上工作之余,如何在煤油灯下练字,如何反复揣摩《道德经》中的“和光同尘”,如何将山区的险峻、溪流的灵动融入笔墨之中。“破草”,破的是传统草书的桎梏,草的是心中的块垒与豪情,更是他对人生、对社会、对自然的理解与感悟。
正看得出神,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离翁起身开门,只见张建国提着一个水果篮走了进来:“李乡长,没打扰你吧?我给你带了些本地的水果,尝尝鲜。”说着,他将水果篮放在桌子上,目光落在了手稿上,“这就是你的‘破草’书法?果然与众不同,笔力苍劲,气韵生动,既有传统书法的根基,又有自己的独特风格。”
离翁有些不好意思:“张主任见笑了,只是随手写写。”
“这可不是随手写写就能达到的境界。”张建国认真地说,“我也略懂一些书法,传统草书讲究圆转流畅、法度严谨,而你的‘破草’,却在破与立之间找到了平衡,笔锋凌厉却不失圆润,结构奇绝却不失稳重,很有新意。听说你还把《道德经》的思想融入了书法之中?”
一提到这个,离翁顿时来了精神,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张主任,我觉得书法不仅仅是写字,更是一种修行。《道德经》说‘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我的‘破草’,就是要在逆势中求突破,在柔弱中显刚强。你看这笔画,看似杂乱无章,实则暗藏玄机,就像我们基层工作,看似琐碎繁杂,却关乎民生疾苦,每一步都要走得踏实、走得坚定……”
张建国听得连连点头,眼中满是赞许:“说得好!把传统文化与基层工作结合起来,把人生感悟融入书法艺术,这正是你的过人之处。这次参观团,汇聚了全国各地的优秀基层干部,还有不少文化界的专家学者,你正好可以借此机会,和大家好好交流交流,把你的‘破草’书法推广出去,让更多人了解这种独特的艺术形式。”
离翁心中一动,他从未想过要刻意推广“破草”书法,只是把它当作一种精神寄托。可张建国的话,让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书法或许不仅仅是个人爱好,还承载着一种文化使命。如果能让更多人通过“破草”书法,感受到传统文化的魅力,感受到基层干部的情怀,那便是一件极有意义的事情。
两人越聊越投机,从书法艺术聊到基层工作,从传统文化聊到国家发展,不知不觉间,夜色已经深沉。张建国看了看手表:“哎呀,光顾着聊天,都这么晚了,你一路劳累,赶紧休息吧。明天我带你去逛逛成都市区,看看武侯祠、杜甫草堂,感受一下天府之国的文化底蕴。”
送走张建国,离翁洗漱完毕,躺在柔软的床上,却毫无睡意。他想起白天在车站的茫然,想起被称为“首长”时的窘迫,想起张建国的赞许与鼓励,心中感慨万千。成都的夜晚,静谧而温暖,窗外偶尔传来几声蝉鸣,更添了几分诗意。他知道,这次成都之行,将会是他人生中一段难忘的经历,而即将启程的广州之旅,更将为他打开一扇全新的大门。
接下来的几天,离翁跟着参观团的同志们一起,游览了成都的名胜古迹。在武侯祠,他瞻仰了诸葛亮的塑像,想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千古名句,心中肃然起敬;在杜甫草堂,他漫步于竹林小径,吟诵着“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感慨万千;在青羊宫,他看着道观里的楹联匾额,感受着道家文化的博大精深,对自己“破草”书法中的“道法自然”有了更深的感悟。
闲暇之余,他总会拿出笔墨纸砚,在房间里练字。不少参观团的同志闻讯而来,站在一旁观摩,啧啧称奇。有位来自甘肃的回族干部,也是书法爱好者,看了离翁的“破草”书法后,赞不绝口:“李乡长,你的书法真是独树一帜!既有西北汉子的豪放,又有江南水乡的婉约,还带着山区干部的坚韧,太有味道了!”还有位来自云南的傣族同胞,虽然不懂书法,却被“破草”书法中灵动的线条所吸引,说仿佛看到了家乡的孔雀舞。
离翁也乐于和大家交流,耐心地讲解自己“破草”书法的创作理念和技巧。他发现,不同民族、不同地区的同志,虽然文化背景、生活经历各不相同,但对美的追求、对传统文化的热爱却是相通的。在交流中,他也从大家身上学到了很多,对“破草”书法的理解也更加深刻。他开始尝试将不同民族的文化元素融入书法之中,比如将苗族银饰的精致花纹化作笔画的装饰,将藏族唐卡的色彩意境融入墨色的浓淡变化,让“破草”书法更具包容性和生命力。
9月5号这天,阳光明媚。离翁收拾好行李,和其他参观团的同志们一起,登上了前往广州的火车。站在车窗边,他回望了一眼这座让他流连忘返的城市,心中充满了不舍与感激。成都,这座天府之国,不仅让他感受到了繁华与温暖,更让他找到了“破草”书法的新方向,结识了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
火车缓缓开动,向着南方驶去。窗外的风景不断变换,从川西平原的沃野千里到岭南丘陵的层峦叠嶂,离翁的心中充满了期待。他知道,广州是一座开放包容的城市,那里有更广阔的天地,有更多的机遇与挑战。而他的“破草”书法,也将随着这次旅程,走向更遥远的地方。
他从挎包里拿出《珍富破草歌》手稿,轻轻抚摸着上面的字迹,嘴角露出了一抹从容的笑容。三十年基层岁月,磨砺了他的意志,也成就了他的书法。未来的路还很长,或许会有风雨,或许会有坎坷,但他坚信,只要坚守初心,秉持“和光同尘”的信念,他的“破草”书法一定能在中华大地上绽放出独特的光彩,他的人生也必将迎来更加灿烂的篇章。
结尾词·临江仙
万里驰驱赴粤路,蓉城初歇风尘。
红横幅下遇知音。
墨香融蜀韵,壮志寄青云。
破草一枝惊众彦,初心不负耕耘。
岭南此去探芳春。
江山皆入画,岁月自留痕。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