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婷婷轻手轻脚地推开工作室的门，手里提着保温桶，里面是她熬了一上午的当归鸡汤。她看到何世清背对着门，坐在靠窗的绘图桌前，似乎正在专注地工作，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低声哼唱着什么。
孙婷婷的心稍稍放下一些，能哼歌，说明情绪还不错。她放轻脚步走过去，正准备开口，却猛地顿住了。
那不是何世清平时说话或思考时无意识的低吟。那旋律……孙婷婷太熟悉了。是苏州评弹《秦淮景》里的一段小调，婉转缠绵，是苏苗苗生前最爱哼唱的曲子。何世清五音不算太准，苏苗苗曾手把手教过她很多次，她也总学不会那特有的吴侬软语的韵味。
可此刻，传入孙婷婷耳中的调子，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陌生的柔媚和准确。那声音比何世清平时的嗓音要轻柔一些，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点点沙哑的磁性，咬字也带着苏苗苗那种特有的、略带江南口音的清晰感。
“……我有一段情呀，唱给诸公听……”
孙婷婷手中的保温桶差点脱手，她死死攥紧提手，指节发白。她屏住呼吸，悄悄挪动脚步，从侧面观察女儿。
何世清并没有在绘图。她面前摊开的是一本泛黄的旧相册，正微微侧着头，手指轻柔地抚过一张她和苏苗苗在大学校园梧桐树下的合影。她的眼神不再是何世清惯有的那种带着些许锐利和专注的神情，而是变得异常柔和，带着一种沉浸在美好回忆中的朦胧和感伤，眼波流转间，竟有几分苏苗苗特有的、似喜似嗔的风情。 更让孙婷婷心惊的是女儿此刻的姿态。何世清坐姿向来挺拔，甚至有些紧绷。可此刻，她却微微含着胸，肩膀放松地垂下，一只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的手指无意识地卷着垂在肩头的一缕发丝——这是苏苗苗思考或放松时最常见的小动作。何世清的头发向来梳得一丝不苟，而苏苗苗则喜欢偶尔用手指绕卷发梢。
“苗苗……”孙婷婷几乎要脱口而出，声音卡在喉咙里，变成一声压抑的抽气。 何世清（或者说，此刻占据了她身体的那个“存在”）闻声抬起头。看到孙婷婷，她脸上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形——这是苏苗苗的标志性笑容，热情、毫无保留，与何世清通常那种含蓄内敛的微笑截然不同。
“阿姨！您来啦！”她开口，声音清脆悦耳，带着显而易见的欢快和亲昵，完全不是何世清平时称呼“妈”时那种带着依赖的沉稳语气。她甚至下意识地用了苏苗苗对孙婷婷的称呼。
孙婷婷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她看着“女儿”站起身，脚步轻快地迎上来，动作间带着一种何世清没有的、近乎舞蹈般的韵律感。她接过保温桶时，手指翘起的弧度，都像极了苏苗苗。
“阿姨您又煲汤了呀？好香！正好我有点饿了。”她拉着孙婷婷的手走到沙发边坐下，动作自然亲热。打开保温桶，她舀了一勺汤，却没有自己喝，而是习惯性地吹了吹，然后很自然地递向旁边的空处，语气带着宠溺：“清清，你尝尝，阿姨的手艺最好了，你最近熬夜多，补补……” 她的手停在半空，话音也戛然而止。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瞬，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茫然和混乱，像是突然从一场美梦中被拽醒。她看了看自己举着的勺子，又看了看身旁空荡荡的沙发，眼神剧烈地闪烁起来。
孙婷婷的心揪紧了，她看到女儿的手指开始微微颤抖，那勺汤摇摇欲坠。她连忙伸手接过勺子，强压下喉咙里的哽咽，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说：“小心烫，你自己快喝吧，……清清。”她最后两个字，说得异常艰难。
何世清（那个属于何世清的意识似乎回来了一些）怔怔地看着母亲，眼神慢慢恢复了孙婷婷熟悉的、带着疲惫和某种空洞的平静。她低下头，默默地接过勺子，小口地喝起汤来，不再说话。刚才那种鲜活灵动的气息，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寂。
孙婷婷坐在旁边，看着女儿安静喝汤的侧脸，心像被无数根细针反复刺扎。她终于清晰地意识到，女儿的“病”远比她想象的更严重、更诡异。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幻觉或自言自语，而是某种程度上的……人格侵蚀。那个她视如己出的苏苗苗，那个才华横溢却红颜薄命的孩子，似乎正以一种可怕的方式，在何世清的躯壳里“活”过来。
她想起前几天深夜，她起夜时经过何世清的房门，听到里面传来低低的、用苏苗苗家乡方言说话的声音，语调轻柔，像是在安慰谁，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她也发现，何世清最近开始不自觉地在纸上写下一些零散的、带有苏苗苗文风的诗句片段，字迹时而像何世清，时而又透出苏苗苗笔迹的秀逸。
这种变化，细思极恐。它不再是何世清在“扮演”或“回忆”苏苗苗，而是苏苗苗的言行举止、甚至部分记忆和情感模式，正在逐渐覆盖何世清本身的人格。那个支撑着何世清活下去的幻梦，正在反过来吞噬她。
孙婷婷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她不敢轻易戳破这个幻梦，因为她比谁都清楚，这个梦是何世清现在唯一的精神支柱。一旦彻底清醒，面对苏苗苗已逝、自己精神濒临崩溃的残酷现实，女儿可能会彻底垮掉，甚至……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 可是，任由这样发展下去呢？那个她含辛茹苦养大、独立坚强的女儿何世清，会不会有一天就彻底消失了，被一个由悲伤和执念构筑的、“苏苗苗”的幻影所取代？ 看着女儿喝完汤，又默默坐回绘图桌前，拿起笔，眼神重新变得专注（但那专注里，似乎也掺杂了苏苗苗式的、对细节的敏感和执着），孙婷婷的心沉到了谷底。她默默地收拾好保温桶，走到门口，又回头深深看了一眼女儿的背影。 窗外，天色渐暗，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孙婷婷走在寒冷潮湿的街道上，感觉自己背负着一座无形的大山。作为母亲，她被困在了一个两难的绝境里：是冒着失去女儿的风险，狠心敲碎那个危险的幻梦？还是眼睁睁看着女儿的自我被一点点蚕食，最终万劫不复？
她不知道答案。她只知道，那种眼睁睁看着至亲之人渐行渐远、却无能为力的痛苦，比这南京冬日的湿冷，更要刺骨千倍万倍。泪水模糊了视线，她抬手用力擦去，挺直了背，继续向前走去。无论如何，她得守着她的孩子，哪怕守着的，只是一个越来越陌生的躯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