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六年，十月十五。日本，武藏国，横滨港。
深秋的东海，寒风如同看不见的冰鞭，无情地抽打着这座在短短三年间从荒凉渔村拔地而起的工业怪兽。
此时的横滨，早已看不出任何旧时代的影子。在“东洋总督府”不计成本的白银投入和数十万日本劳工的血汗浇灌下，这里已经变成了一座彻头彻尾的工业要塞，一座吞噬资源、吐出钢铁的熔炉。
夜幕降临，但港口内却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数百盏以鲸油为燃料的防风灯挂在塔吊和桅杆上，将海面映照得波光粼粼，透着一股肃杀且忙碌的气息。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味道——那是硫磺、机油、燃煤废气、未处理的工业污水以及数万人聚集产生的汗臭味混合在一起的怪味。对于习惯了江南水乡清雅的大明文人来说，这是地狱的气息；但对于李苏而言，这是工业文明特有的、代表着绝对力量的“香气”。
**“昆仑号”**旗舰静静地停泊在最深的一号栈桥边。
经过三个月的紧急大修和针对性改装，这艘排水量数千吨的巨舰此刻展现出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它的船底刚刚包覆了从日本寺庙大佛身上熔炼下来的崭新紫铜皮，在灯光下闪烁着暗红色的金属光泽，仿佛是一层带血的铠甲，专门用来抵御远洋中无孔不入的船蛆。
甲板上，原本安置火炮的部分区域被腾空，搭建起了一排排奇特的、用木框和玻璃拼凑成的温室。那是为了漫长远洋航行准备的维生系统——海上菜园。里面的泥土是从大明运来的，种子是精心挑选的黄豆和绿豆。
而在它身后，是两百艘经过特殊改装的深吃水武装运输舰。它们像一群等待喂食的深海巨兽，张开巨大的货舱口，贪婪地吞噬着从日本各地、甚至从大明本土源源不断运来的物资——本溪的精钢、长崎的无烟煤、琉球的硫磺、京师格物院拆下来的精密机床，以及最重要的资源：人。
码头上，人山人海，却泾渭分明，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名为“阶级”的墙隔开。
左边，是整齐列队的**“大明工匠团”**。
三千名核心工匠紧紧拉着刚刚从京师接出来的妻儿老小。许多七尺汉子，看着失而复得的家人，看着孩子们冻红的脸蛋和身上崭新的棉衣，忍不住当场痛哭流涕。
“爹，咱们这是要去哪啊？”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小孩，怯生生地拉着父亲满是老茧的大手，看着那艘冒着黑烟的大船问道。
老钳工蹲下身，替儿子紧了紧衣领，指着那艘巨舰，声音颤抖却坚定：
“娃儿，别怕。王爷说了，那是去建立一个新家。那个家没有太监勒索，没有文官盘剥，咱们凭手艺吃饭，能顿顿吃肉，还能住大房子。”
右边，则是黑压压一片、如同牲畜般被粗麻绳串在一起的**“日本劳务挺身队”**。
足足三万人。他们大多是萨摩、仙台等地的破产武士、流民以及在平定叛乱中抓获的战俘。他们衣衫褴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脚上的草鞋早已磨烂，露出冻伤的脚趾。
他们的眼神麻木而空洞，像是等待宰杀的牲畜。他们不知道要去哪里，只知道如果不走，在日本会被饿死，或者被大明的皇协军打死。在这里，虽然是被绳子拴着，但至少每天能领到两个掺了糠的饭团。
李苏站在“昆仑号”高耸的艉楼之上，身披黑色大氅，手里拿着一只单筒望远镜，俯瞰着这两群截然不同的人。
“初阳兄，你看。”
李苏转头对身边的孙元化说道，声音低沉，被海风吹散在夜色中：
“这就叫——诺亚方舟。”
“左边的人，是去创造文明的种子，他们是大脑，是双手；右边的人，是去……当燃料的耗材，他们是肌肉，是填进锅炉里的煤，是铺在路基下的枕木。”
孙元化叹了口气，推了推鼻梁上被雾气蒙住的眼镜，看着那些蜷缩在一起的日本劳工，眼中闪过一丝传统的士大夫式的不忍：
“虽说是为了大业，但这煞气……实在是太重了。这三万人运过去，这一路风浪颠簸，能活下来的，怕是不满一半吧？”
“一半？”
李苏冷笑一声，目光变得冷酷无情，仿佛在谈论的一堆数字而非人命：
“只要能有一万人活着踏上那片大陆，我就心满意足了。在那片蛮荒之地，死人是常态，活人才是意外。我们带他们去，是给了他们一条活路，否则在日本，他们早就饿死在路边了。”
……
三天后。横滨总督府大厅。
这是最后一次战略部署会议。大厅内炭火通红，但气氛却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李苏召集了所有核心人员，做最后的切割与分工。
“各位。”
李苏身穿戎装，腰间挂着那把标志性的六管短铳，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语气凝重：
“我要走了。带着所有的核心技术和主力部队，去大洋的彼岸。”
“那里是一张白纸，我们可以画出最美的图画，但也可能死无葬身之地。这是一场豪赌，赌注是我们所有人的命，和大明的未来。”
他首先看向坐在身侧的苏婉。这位曾经的江南才女，如今已是掌管半个日本经济命脉的“女相”。她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账册，神色却比在场的任何一位将军都要坚毅。
“婉儿，日本的大本营，交给你。”
“这里的铁路要继续修，矿山要继续挖，工厂不能停。你在后方，就是我们在前方最大的底气。我要你源源不断地把日本的银子、铜、硫磺，还有人，给我运到美洲去！哪怕把这个岛国挖空了，也要供养起美洲的基地！”
苏婉眼眶微红，但神色坚定。她站起身，郑重行了一礼，声音清脆有力：
“夫君放心。只要我在，这日本的天，翻不过来。物资船队每年两班，绝不延误。谁敢阻拦，我就让他变成矿坑里的肥料。”
接着，李苏看向站在武将首位的郑芝龙。这位海上枭雄此刻正一脸肃穆，但他眼底深处那股对权力的渴望依然在燃烧。
“一官。”
“末将在！”郑芝龙出列抱拳。
“我不带你走。”李苏沉声道，“因为这片海，离不开你。”
“我带走了一半的主力舰，剩下的船都留给你。你要替我看好这片东亚海域，无论是北边的朝鲜，还是南边的琉球、大明沿海，谁敢截我的补给线，你就用炮轰！哪怕是朝廷的水师，敢过线，也给我打沉了！”
“这就是你的**‘东海防区’**。守住它，就是守住我们的退路。”
郑芝龙眼中闪过一丝激动。他知道这是把大本营的兵权都交给他了，这是何等的信任（也是何等的试探）。他大声吼道：
“王爷放心！只要我在，这片海就姓李！谁敢拦咱们的补给船，我让他葬身鱼腹！连只苍蝇都别想飞过去！”
最后，李苏看向了一身杀气、正在擦拭战刀的孙得胜：
“得胜，这次远征的卫戍司令，是你。”
“你要替我管好那一万‘外籍军团’，还要管好那三万日本劳工。”
“到了那边，可能会有野人，会有野兽，甚至会有叛乱。你的刀，要时刻磨快。对于任何不稳定的因素，不需要请示，直接清理。”
孙得胜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眼神凶狠：
“王爷放心，谁敢龇牙，我就剁了谁的脑袋。哪怕是天王老子，在那边也得听您的。”
……
崇祯六年，腊月初一。
寒风凛冽，大雪纷飞。横滨港的汽笛声响彻云霄，震碎了漫天的雪花。
两百艘满载着物资、工匠、士兵和劳工的巨舰，排成了长达十里的纵队，缓缓驶离港口。黑色的烟柱连接着天际，如同一条钢铁长龙，游向深不可测的大洋。
“起锚！”
随着李苏的一声令下，巨大的铁锚带着沉重的泥沙离开水面，发出轰鸣的撞击声。
这一次，没有回头路。
舰队迎着北太平洋呼啸的寒风，向着那个传说中的“黄金洲”驶去。岸上，苏婉和郑芝龙带着留守的众人，久久伫立在风雪中，直到那黑色的船影彻底消失在海平线上，只剩下波涛依旧拍打着岸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