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渭水河畔的柳树已染上些许焦黄。咸阳城内,却因几项新政的逐步推行,显露出一种不同于往岁的忙碌景象。
扶苏并未耽于东偏殿的政务文书,他深知,真正的根基在田野、在工坊、在军营。今日的行程,是巡视渭水船坞与锐士营新设的火器训练场。
车驾出了咸阳城,沿渭水而行。宽阔的河面上,除了往来的漕运船只,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几座新扩建的船坞。巨大的龙骨已然架起,工匠们如同蚂蚁般在周围忙碌,号子声、锤凿声、锯木声交织在一起,充满生机。
“殿下,‘逐波号’启航后,根据其传回的部分经验,我们改进了后续船只的船底结构,并增加了水密隔舱。”负责船坞的工师恭敬地向扶苏介绍,他是公输哲的弟子,名叫田轨,精于舟楫之术。
扶苏看着那初具规模的船体,问道:“材料可还充足?工匠人手呢?”
“回殿下,巴蜀的巨木正通过水路源源不断运来。工匠方面,得益于天工苑的标准化规制和墨家弟子的加入,效率提升不少。只是……精通远洋航行的老水手,依旧稀缺。”田轨面露难色。
“水手之事,孤来想办法。可先从沿海郡县征募,许以重利。尔等只需确保船只坚固可靠。”扶苏沉吟道,“‘逐波号’有消息传回吗?”
田轨摇头:“自上次收到他们已安全越过琅琊,进入深海的鹞鹰传书后,至今尚无新的讯息。海上风浪莫测,通讯艰难。”
扶苏望向东方,目光似乎要穿越千山万水,落在那片未知的蔚蓝之上。“没有消息,或许就是最好的消息。按计划,继续建造。帝国未来的臂展,需延伸至大海彼端。”
离开船坞,车驾转向城郊山坳中的锐士营驻地。还未靠近,便能听到隐约的、不同于弓弦震颤亦非金铁交鸣的爆响声。
训练场内,景象奇特。数十名锐士营精锐被分为数队,其中一队约十人,正手持“洪武一式”火铳,进行着枯燥而重复的装填、瞄准、击发训练。动作尚显生疏,步骤繁琐,旁边的教官大声纠正着每一个细节。
另一侧,韩信抱着双臂,眉头微蹙,仔细观察着整个过程。他见扶苏到来,连忙上前行礼。
“殿下。”
“情况如何?”扶苏直接问道。
韩信指了指那些手持火铳的士兵:“利器无疑,三十步内,可破重甲。然,问题亦多。装填缓慢,熟练者一发亦需近二十息。射击精度远逊强弩,超过五十步,能否命中便全凭天意。且,烟雾太大,连续击发数次后,战场视线受阻严重。”
他顿了顿,继续道:“臣以为,此物眼下尚不能替代弓弩,用于正面列阵而战,弊大于利。或可另辟蹊径。”
“哦?有何想法?”扶苏饶有兴趣地问。韩信的军事天赋,他从不怀疑。
“臣观其特性,声若雷霆,火光迸发,于夜间或浓雾天气使用,可收奇效,足以惊骇敌军马匹,扰乱阵型。或可精选少数锐士,配以此铳,专司偷袭、扰敌、破坏粮道等特种任务,与弓弩、刀剑配合。或许……还可尝试埋伏于险要之处,集中齐射,狙杀敌军重要目标。”韩信眼中闪烁着战术推演的光芒。
扶苏点头,韩信的思路与他不谋而合。火器在初级阶段,确实更适合作为辅助兵种和战术奇兵使用。“就依你所言,大胆尝试,摸索战法。这些火铳手,要优中选优,严格训练,务必做到临阵不慌,操作无误。”
“诺!”韩信领命,随即又道,“殿下,火器虽利,然锐士营根本,仍在士卒体魄、战技与意志。新式体能操典与小队战术配合,臣已推行全军,效果显着。”
“孤明白。火器是延伸尔等能力的工具,而非替代。”扶苏拍了拍韩信的肩甲,“锐士营是帝国最锋利的剑,此剑之魂,在于尔等,在于韩信你。”
韩信身躯挺得笔直,眼中闪过感激与坚定。
返回咸阳宫时,已是下午。刚踏入东偏殿,一名侍从便低声禀报:“殿下,太医令刚从陛下寝宫出来,面色似有忧色。”
扶苏心中一紧,立刻道:“请太医令过来。”
片刻后,太医令匆匆而至,额间还带着细汗。
“父皇今日情况如何?”扶苏直接问道。
太医令斟酌着词语:“回殿下,陛下今日咳疾稍有加重,痰中……又见血丝。臣与墨家医者用了新方,以艾灸温通经脉,导引术调理气息,然陛下操劳国事,未能完全静养,疗效……疗效恐打折扣。”
扶苏沉默片刻。嬴政的病情,如同悬在帝国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所有的改革、所有的布置,都需要时间,而时间,恰恰是嬴政可能最缺少的东西。
“海外寻药,可有更确切的消息?”他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
太医令摇头:“‘逐波号’出海时日尚短,且大海茫茫,寻药之事,需有机缘。”
扶苏挥了挥手,让太医令退下,叮嘱他务必竭尽全力。他独自在殿中踱步,窗外的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内侍再次悄无声息地出现,呈上新的黑冰台密报。
他展开第一份,是关于刘季的。密报称,刘季近日似乎收敛了许多,不再大肆宴饮,反而时常下乡,调解乡邻纠纷,显得颇为勤政爱民。其妻吕氏名下的粮秣流动也趋于平缓。
“以退为进,收买底层人心……”扶苏冷笑。刘季比想象得更狡猾,他在积蓄声望,而非单纯的力量。
第二份来自江东。项梁似乎对朝廷在会稽郡周边的小规模兵力调动有所察觉,加强了戒备。项羽则依旧每日演武,其个人勇武在军中传播更广,甚至有兵卒私下称其为“羽将军”。
“警惕性不低,气焰也更盛了。”扶苏评价。项氏如同绷紧的弓弦,稍加刺激,可能就会断裂。
第三份密报,依旧指向张良。齐地私盐的流通网络似乎沉寂了下去,但黑冰台在追查矿工械斗源头时,发现了几名失踪的工匠家属,收到过来历不明的钱财安抚。线索到这里又断了。
“断尾求生,隐藏得更深了。”扶苏将这份密报看了两遍。张良就像水银,无孔不入,又能瞬间敛去形迹。
他将这几份密报与之前的放在一起。三股暗流,以不同的方式在涌动,考验着他的耐心和判断。
夜幕降临,咸阳宫灯火通明。扶苏没有休息,他召来了萧何与冯去疾。
“商税推广,需加快步伐,但亦不可冒进。接下来,可考虑河东、河内两郡。冯相,劳你统筹,萧卿负责具体税则与人员调配。”扶苏下达指令。
“臣等遵命。”冯去疾与萧何齐声应道。
“另,父皇近来圣体欠安,朝中上下,需更加惕厉自省,用心任事,以安圣心。”扶苏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冯去疾与萧何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他们明白,储君此言,既是提醒,也是告诫。帝国正处于一个微妙的关口,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引发连锁反应。
送走两位重臣,扶苏走到殿外,夜风带着凉意。仰望星空,银河璀璨,亘古不变。
他知道,自己就是此刻大秦的砥柱。既要推动帝国这艘巨轮破浪前行,又要时刻警惕水下的暗礁与漩涡。海外仙药渺茫,父皇病情反复,内患隐而未发……
前路艰难,但他别无选择,只能一步步走下去,用新政、科技、军队,还有越来越沉稳的心境,去夯实基础,去迎接那必将到来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