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顾昭已在洞口石案前摊开星图。
月婵昨夜说南陈星象有异，他便着白无常赶在天亮前拓了观星台的星图副本。
墨香混着山涧晨露的凉，他正对着星位画批注，忽闻山脚下传来细碎的铜铃响——是马队的銮饰。
来了。他放下狼毫，指节在石案上轻叩两下。
沈青竹从洞后转出来，腰间青锋剑穗在晨风中晃出银弧：比我算的时辰早了半柱香。她本在练剑，此刻剑鞘还沾着草叶上的露珠，却已将外袍换作暗卫常穿的玄色劲装，袖口用银丝绣了片竹叶，是她的专属标记。
顾昭起身掸了掸衣摆，目光扫过山径。
那队人马转过山弯时，他看清了——排头两匹枣红马各挂着湘东王的赤金虎纹旗，中间八人抬着朱漆木盒，最前骑马的中年男子身着五品朝服，腰间玉佩丁零当啷，笑起来眼角堆着细纹，正是萧绎派来的招安使江文远。
顾公子！江文远离着十步便翻身下马，官靴踩得碎石作响，某奉湘东王之命，特来为公子贺喜！他身后的随从立刻展开黄绢，上面用金线绣着镇魂将军四个大字，在晨雾里泛着虚浮的光。
顾昭向前迎了两步，面上挂着得体的笑意，目光却落在江文远的腰间——那里别着半截乌木剑柄，剑鞘上有极浅的血渍，像是常年浸在人血里养出来的。
更妙的是，这人每走三步，呼吸便会微滞，分明是练过刺心诀的症状——那是暗卫门用来压制内息的邪功，练到深处，连心跳都能暂时停摆。
江大人辛苦了。顾昭拱手，指尖不动声色地碰了碰袖中冥簿残页。
这残页是前日在山神庙废墟里捡的，当时压着具枯骨，骨头上刻满二字，他用孟婆汤化解怨气后，残页便认了主。
此刻他心念一动，残页在袖中发烫，待他借整理衣袖的动作抽出来时，空白的纸页上已浮起淡墨字迹：江文远，字明安，湘东王府暗卫司副统领，奉命诱顾昭入京，途设伏杀。
哪里的话！江文远笑着递上朱漆木盒，湘东王早闻公子平定冤魂的本事，特赐金印虎符，另有百亩良田......他的话突然卡住，因为顾昭接木盒时，指尖在盒底的暗扣上轻轻一按——这是南梁暗卫传递密信的机关，他当年在维和部队里拆过更精巧的。
百亩良田顾昭掀开盒盖，里面果然躺着半块虎符，虎符下垫着张染血的绢布，江大人，这是？
江文远的额头渗出细汗，却仍保持着得体的笑：许是运送时不慎......
顾公子！
一道清脆女声从山径旁的竹林里传来。
众人转头，便见个穿月白衫子的姑娘从竹影里走出来，发间插着支竹簪，腕上的银镯随着动作叮当作响，民女林婉儿，是本地林氏族人。她走到顾昭面前，福了福身，前日见公子用阴兵退了山匪，又给村东李阿婆治好了邪病，我林氏愿献粮三千石，助公子......
林姑娘。顾昭打断她的话，目光却扫过她腰间的翡翠坠子——那是南梁豪族通行的信物，刻着字的地方有新磨的痕迹，显然是刚从旧物上改刻的，你可知私献军粮是大罪？
林婉儿抬眼，眼底闪过一丝锐光：民女只知，湘东王的招安诏书到得太急。她指尖点了点江文远怀里的黄绢，上月他还在说山野村夫不足为惧，今日便封将军——若公子真应了诏，怕是还没到建康城，就成了路上的孤魂野鬼。
江文远的脸色骤变，却被顾昭抬手拦住。
顾昭望着林婉儿，忽然笑了：林姑娘倒是比某些官差通透。他转向江文远，大人，我虽愿领湘东王的恩典，却得先巡视边境三日。他指了指远处的村落，总得多看看百姓是否安居乐业，才好当这个镇魂将军
江文远的喉结动了动：这......恐需上报......
江大人莫急。顾昭拍了拍他的肩，掌心的判官笔悄然在冥簿上画了个字，幽光顺着笔尖蔓延，眨眼间笼罩方圆百里。
他能清晰感觉到，山坳里埋着的白骨在发烫，破庙里的孤魂在呜咽，甚至连二十里外的乱葬岗，都有团极浓的怨气在翻涌——这些，都会在他巡视时变成呈给萧绎的。
夜色降临时，江文远缩在营帐里写密信。
烛火被风一吹，映得他脸上忽明忽暗。
信纸上的字越写越快：顾贼要巡边，恐生变数，速令伏兵提前......
一声。
他猛地抬头，却见帐门无风自动，烛火地爆出个灯花。
再看案头，刚写了半页的密信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张白纸，上面用朱砂画着个狰狞的鬼面——是阴司的标记。
江文远的手开始发抖。
他记得暗卫司的档案里提过，顾昭身边有支无形之兵，能穿墙越脊，取人首级于无形。
可他更清楚，萧绎要的从来不是顾昭的效忠，而是他的命。
同一时刻，顾昭在山洞里展开那张密信。
白无常的锁链搭在他肩头，锁链末端还沾着夜露：那厮写得匆忙，墨迹都没干。
顾昭扫了眼信尾的二字，指尖摩挲着信纸边缘——上面有淡淡的硫磺味，是萧绎专用的密信火漆。
他抬头看向洞外，沈青竹正借着月光擦剑，剑锋映出她冷白的脸；月婵在星图前皱眉，指尖点着星位；林婉儿则蹲在篝火旁，往陶罐里添野山椒，香气混着松脂味飘过来。
看来萧绎这次是真急了。他把密信扔进火里，火星子炸响，急到连暗卫司的副统领都派出来当使臣。
白无常的舌头从嘴里耷拉下来，发出沙哑的笑：那明日巡边......
明日？顾昭站起身，从石壁上取下那柄随他穿越而来的战术匕首——刀鞘是用兽骨磨的，刀柄缠着麻线，明日我要让萧绎知道，他派来的不是招安使，是送葬队。
山风卷着晨雾掠过洞口，吹得星图哗啦作响。
月婵抬头，正看见顾昭翻身上马，腰间挂着判官笔，身后跟着沈青竹的青锋剑、白无常的锁链，还有林婉儿赶着的运粮车。
山脚下的百姓不知何时聚了一堆，有拄拐的老人，有抱孩子的妇人，还有攥着破碗的乞丐——他们望着顾昭的方向，眼里的光比晨雾里的朝阳更亮。
公子！最前排的老猎户颤巍巍举起手，村西头的义庄......
顾昭勒住马，回头对沈青竹笑：看来这第一站，得去义庄看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