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的杭州，钱塘江边的风带着股铁锈味儿。华尔街那场大火烧了小一年，余烬飘过太平洋，把杭州城也熏得灰头土脸。银行门口排队取钱的老头老太太，脸拉得比西湖的苏堤还长。三瑞大厦楼下那家星巴克，以前挤满了谈几个亿风投的“精英”，现在坐着的，多半是捧着简历、眼神发直的失业白领。
四季青服装市场二楼，我们200平的档口，地方不大，但位置还行，门口人来人往，热闹得很。招牌是我自己刷的红漆，歪歪扭扭写着：“SUdU武侠风潮·电商总部”。字丑了点，但气势不能输。
推开门进去，一股子新刷油漆的味儿混着布料特有的气息扑面而来。里面热火朝天，跟庆春路萧条的金融街完全是两个世界。这里，就是我东山再起的桥头堡！
“林夕！林夕！淘宝后台那个‘直通车’怎么又点错了？烧钱呢这是！”南希扎着个丸子头，鼻梁上架着副黑框眼镜，手指头在键盘上敲得噼里啪啦响，活像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女将军。她现在是SUdU的财务大总管。
“哎呀！手滑手滑！”林夕从一堆花花绿绿的布料后面探出头，吐了吐舌头。这丫头，还是那么古灵精怪，现在主管电商运营和设计。她面前架着台老式数码相机，正吭哧吭哧地给一件刚做好的“侠客行”长袍拍照。背景布是块皱巴巴的蓝布，被她硬说成是“浩瀚江湖”。
“汪哥！你看我这‘降龙十八掌’印花，帅不帅？”波波，那个当年在大学城夜市跟我一起摆摊卖文化衫的愣头青，现在负责快递和部分生产对接。他举着一件黑色卫衣，胸口印着个金光闪闪的龙爪图案，一脸得意。
“帅！就是这龙爪印得有点歪，像鸡爪子挠的。”我笑着打趣他。波波也不恼，嘿嘿一笑：“歪点好，歪点有江湖气！真大侠打架，招式哪有那么规整的！”
小茹现在成了SUdU的仓库大管家。她正拿着个本子，一丝不苟地清点着刚送来的辅料——盘扣、流苏、仿古玉佩什么的。那认真劲儿，跟当年整理图书索引一模一样。“汪哥，这批铜扣的成色比上一批好，就是价格贵了五分钱一个。”她小声跟我汇报。
“贵点就贵点，质感不能差！”我拍板。武侠风，玩的就是个意境和细节，糊弄不得。
档口角落里，金国浩正跟电话那头吼：“…对！加急！那批‘倚天剑’流苏腰带，客户等着拍cosplay呢！明天必须发走！…什么？堵车？你开的是马车啊？绕小路！加钱！” 挂了电话，他抹了把汗，冲我咧嘴一笑：“汪哥，搞定！国浩物流，使命必达！” 国浩现在专管运输，他那辆二手金杯面包车，愣是被他跑成了四季青的“汗血宝马”。
看着这群跟着我从大学城夜市一路摸爬滚打过来的兄弟姐妹，在金融寒冬里挤在这小档口里热火朝天地折腾，我心里那股劲儿就腾腾往上冒。银行那套西装革履、ppt满天飞的“精英范儿”？去他妈的！还是这带着布料味儿、汗味儿和梦想味儿的烟火人间，来得踏实！
档口的玻璃门被推开，带进来一股子市场里特有的、混杂着油烟和人气的味道。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穿着崭新的SUdU定制工装——藏青色工装裤，胸口绣着小小的银色“SUdU”Logo，外面套了件同色系的工装马甲。是云飞。
对，碟片哥，现在正式改名叫云飞了。他说这名字，出生的时候，是他老爹给取的，意思是“大风起兮云飞扬”。他今天特意刮了胡子，头发也理得短短的，露出棱角分明的脸和那道浅浅的疤痕。整个人精气神都不一样了，少了些江湖的戾气，多了份沉稳和干练。
“老汪，”他走到我跟前，声音还是那么低沉沙哑，但透着股认真劲儿，“乔司那边仓库，新到了一批做里衬的棉布，我按你给的‘武侠风色卡’挑的，都是哑光深色系，质感不错。账目和美芬对过了，没问题。”他递过来一张手写的入库单，字迹工整有力。
我接过单子，拍了拍他结实的肩膀：“行！云飞，以后仓库那边，你就是定海神针！”我特意提高了点音量，让档口里忙活的众人都能听见，“碟片哥那页，翻篇了！从今往后，咱们乔司三角村物流仓储部经理，云飞！”
档口里瞬间安静了一下，随即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起哄声。
“云经理！牛啊！”
“云飞哥！请客！必须请客！”
“就是！告别过去，走向新生！得摆一桌！”
云飞那张平时没啥表情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窘迫，但眼神里闪着光。他用力点了点头，没说话，但那意思大家都懂：跟过去彻底告别了，以后就是开云公司的云飞！
就在这时，档口的玻璃门又被推开了。一阵香风袭来，带着点高级商场专柜的味道。瑶瑶姐踩着高跟鞋，裹着一身剪裁得体的香奈儿风套装，走了进来。她今天没戴那对晃眼的翡翠耳环，换了副小巧的珍珠耳钉，显得干练又不失优雅。她身后跟着个小助理，手里拎着个精致的纸袋。
“哟！这么热闹？开表彰大会呢？”瑶瑶姐笑盈盈地环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我和云飞身上，“小汪，云飞，恭喜啊！乔司仓库让你俩整得有声有色， 云飞这新身份，当得起！”
“瑶瑶姐！”大家纷纷打招呼。南希和林夕更是亲热地围了上去。
瑶瑶姐摆摆手，示意助理把纸袋递给我：“喏，路过知味观，给你们带了点定胜糕，讨个好彩头。”她走到那堆林夕刚拍完照的武侠服装样品前，拿起一件绣着云纹的“逍遥派”长衫，手指在细腻的刺绣上摩挲着，眼神里带着赞许：“嗯，有点意思了。这针脚，这配色，比四季青那些只会抄韩版的地摊货强多了。”
她放下衣服，转头看向我，脸上的笑容收了几分，带着点语重心长：“小汪，干得不错。但是，”她顿了顿，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你得记住，在这四季青，在这服装江湖里，尾货是血，能让你活命，能让你周转，能让你在寒冬里喘口气。但品牌，才是骨！”
她指了指那件“逍遥派”长衫：“这东西，有魂儿！有故事！有别人抄不走的东西！这才是能让你站直了、走远了的根本！光靠倒腾点尾货，赚点快钱，那是小商小贩，成不了气候！你得把SUdU这牌子，像钉子一样，钉进买家心里去！”
这番话，像一盆冰水，浇在我有点发热的脑门上，瞬间清醒了不少。是啊，这段时间忙着搞尾货周转，搞仓库管理，搞团队磨合，差点忘了最核心的东西——品牌！瑶瑶姐不愧是老江湖，一眼就看穿了关键。
“瑶瑶姐说得对！”我用力点头，“SUdU武侠风，就是我们的魂！尾货是粮草，品牌才是帅旗！”
瑶瑶姐满意地点点头，又跟南希她们聊了几句，便带着助理离开了。档口里恢复了忙碌，但气氛明显不一样了。大家手里干着活，眼神却更亮，更有目标感了。瑶瑶姐那番话，像给这艘刚启航的小船，指明了方向。
我走到电脑前，南希正在调整淘宝店铺的首页。她指着屏幕问我：“汪哥，首页主图用哪张？林夕拍的‘侠客行’背影？还是波波那件‘降龙十八掌’？”
我看着屏幕上那两张图。一张是林夕拍的，模特（其实就是波波临时客串）穿着月白色长衫，背对镜头，站在那块皱巴巴的蓝布前，手按腰间“长剑”（其实是根裹了布的拖把杆），意境是有了，就是背景太寒碜。另一张是波波拍的“降龙十八掌”卫衣特写，金光闪闪的龙爪很扎眼，但总感觉差点味道。
“都不行！”我皱起眉头，“太糙！体现不出我们武侠风的精髓！”
“那怎么办？”林夕凑过来，“再拍？场地、模特、道具…都要钱啊？汪哥！咱们现在…”她没往下说，但意思大家都懂，穷啊！
我盯着屏幕，脑子里飞快地转着。突然，一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劈进来！
“有了！”我一拍桌子，“不用模特！不用场地！咱们玩‘脑洞’！”
“脑洞？”众人一脸懵。
“对！”我兴奋地站起来，“武侠的精髓是什么？是意境！是想象！咱们不拍衣服！拍‘兵器谱’！拍‘秘籍残卷’！拍‘江湖令’！”
我抓起一张白纸，刷刷刷画起来：“看！这件‘侠客行’长衫，我们不拍人穿，就拍它挂在衣架上，旁边放一本翻开的、做旧的《唐诗三百首》，翻到‘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那页！旁边再摆个粗陶酒壶，洒几滴‘酒’（用酱油兑水）！背景就用咱们仓库那斑驳的红砖墙！名字就叫——‘月下独酌，剑气如霜’！”
我又指向那件“降龙十八掌”卫衣：“这件！不拍上身效果！就平铺！旁边放本破旧的《易经》，翻到‘见龙在田’那页！再撒点黄沙（工地弄点），放几块小石头！背景就用水泥地！名字——‘潜龙勿用，亢龙有悔’！”
“还有这件‘绣春刀’飞鱼服改良外套！旁边放把仿古的木头绣春刀模型（让波波找木匠做），再放个锦囊，里面塞张纸条写‘东厂密令’！背景…就用咱们档口那扇旧木门！名字——‘锦衣夜行，暗藏锋芒’！”
我一口气说完，档口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瞪大眼睛看着我，像看外星人。
“汪…汪哥…”波波咽了口唾沫，“这…这能行吗？买家看得懂吗？衣服都不露脸…”
“要的就是这个劲儿！”我斩钉截铁，“现在淘宝上卖衣服的，清一色网红脸、大长腿、搔首弄姿！看都看吐了！咱们反其道而行！玩神秘！玩文化！玩情怀！让买家自己去想象，穿上这衣服，他就是仗剑天涯的侠客，是深藏不露的高手！这感觉，比看一百张模特图都带劲！”
南希眼睛亮了：“汪哥！你这脑洞…绝了！成本还低！林夕，快！按汪哥说的布置！波波，去找道具！小茹，仓库里翻翻有没有能做旧的书！”
档口瞬间又沸腾起来，大家像打了鸡血一样忙活起来。云飞站在旁边，虽然不太懂这些“花活儿”，但看我信心十足的样子，也咧开嘴笑了，默默地去帮波波搬道具。
很快，第一批“脑洞图”出炉了。没有模特，只有衣服、道具和充满意境的布景。林夕用她那台老数码相机，愣是拍出了电影海报的感觉。南希熬夜修图、上传、写文案。
奇迹发生了！
第二天一早，南希盯着电脑屏幕，突然尖叫起来：“啊——！汪哥！爆了！爆了！”
我们呼啦一下全围过去。只见淘宝后台，“月下独酌，剑气如霜”那款“侠客行”长衫，浏览量蹭蹭往上涨！咨询旺旺“叮咚叮咚”响个不停！
“掌柜的！这衣服真有范儿！穿上能吟诗不？”
“老板！这意境绝了！有配套的酒壶卖吗？”
“亲！我身高175，体重130，穿这个码去华山论剑能行不？”
咨询的问题五花八门，充满了欢乐的“武侠中二气息”，但下单的手速一点不含糊！短短一上午，库存的五十件“侠客行”长衫，预售一空！连带旁边搭配展示的粗陶酒壶（我们临时从市场淘来的，成本五块钱一个），也卖出去二十多个！
“汪哥！神了！”林夕激动得跳起来。
“汪哥！你这脑洞，值千金啊！”南希看着后台不断跳动的成交额，眼睛都在放光。
云飞看着热闹的场面，虽然不太明白那些“意境”是啥，但看到真金白银的订单，也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老汪，牛！”
我长舒一口气，心里那块石头落了地。这第一步，成了！用最小的成本，打出了SUdU武侠风的差异化！瑶瑶姐说得对，品牌，才是骨！这“骨”，就得靠独特的创意和调性来撑！
然而，四季青的水，从来就没清过。我们这边刚冒头，暗流就开始涌动了。
下午，波波满头大汗地跑回来，脸色难看：“汪哥！不好了！咱们订的那批‘冰蚕丝’面料，被卡在供应商仓库了！老板说…说没货了！”
“没货了？”我眉头一皱，“合同都签了，定金都打了，现在说没货？”
“那老板支支吾吾的，说…说被人高价截胡了！”波波喘着粗气，“我打听了一下，截胡的…好像是‘韩流先锋’的人！”
“韩流先锋？”我眼神一冷。四季青二楼另一头的一个大档口，老板姓金，外号“金大牙”，是张胖子的远房表弟。上次钱有财在乔司仓库被我按废料价收拾了一顿，张胖子那边一直没动静，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玩阴的，断我原料！
“金大牙这王八蛋！”波波气得直骂娘，“看咱们武侠风卖得好，眼红了！故意使绊子！”
档口里的气氛瞬间凝重起来。刚尝到点甜头，就被人掐脖子。这四季青的江湖，果然不好混。
我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熙熙攘攘的市场人流，眼神冰冷。张胖子，金大牙…看来上次乔司仓库那一刀，还没让你们疼够。
“云飞，”我转过身，声音平静，“跟我去趟面料市场。”
“好！”云飞二话不说，站起身，眼神锐利如刀。
南希有些担忧：“汪哥，他们人多势众…”
我摆摆手，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人多？在四季青这片地界，有时候，讲道理不如讲‘规矩’。讲规矩，云飞比谁都懂。”
我拿起桌上的车钥匙：“去，去会会那位‘截胡’的金老板！”
档口里，众人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信任和期待。林夕握紧了小拳头：“汪哥！加油！”
我点点头，带着云飞大步流星地走出档口。四季青的暗流？那就让它来得更猛烈些！我这把重新磨利的刀，正等着试锋芒呢！
2009年，金融寒冬，大家兜里都没钱，便宜好穿的尾货确实是刚需，是现金流，是活命粮。但光靠这个，就跟菜市场卖菜的没啥区别，顶多算个二道贩子，挣点辛苦钱。为啥张胖子、金大牙敢卡我脖子？就是觉得我还是个倒腾尾货的“小贩”，没根基，好欺负！
品牌是什么？是溢价！是护城河！是买家认你这个人（牌子），而不是只认那件衣服！SUdU武侠风这路子，算是走对了。用“脑洞”打差异，成本低，效果好，一下子就把逼格提上去了。买家买的不是衣服，是那个“仗剑天涯”的梦！这附加值就上来了，利润空间也打开了。张胖子他们想靠断我原料来卡我？门儿都没有！武侠风的精髓在设计和意境，原料差点，只要设计够硬，故事讲得好，一样能卖！这就叫“手里有粮（品牌），心里不慌”。
至于金大牙？哼，四季青这种地方，弱肉强食是常态。你退一步，他就敢进十步。上次乔司仓库收拾钱有财，是立威。这次金大牙跳出来，正好再拿他练练手！云飞这把“快刀”，就是用来砍这种不开眼的货色的！讲道理？可以。但前提是，你得有让对方坐下来听你讲道理的“实力”。在四季青，这实力，有时候就是云飞的拳头和眼神！这叫“以斗争求团结则团结存，以退让求团结则团结亡”。江湖规矩，有时候比合同管用！
这盘棋，越来越有意思了。金融废墟之上，四季青暗流之中，我带着一帮兄弟姐妹，左手握着尾货的“粮草”，右手举着品牌的“帅旗”，身边站着云飞这把“快刀”，这江湖路，闯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