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天光微亮,高三(一)班的早自习课照常开始,教室里弥漫着油墨和困倦的气息。
然而,这份惯常的宁静,被一个身影的闯入骤然打破。
孙志杰低着头,脚步有些虚浮地溜进教室。
最引人注目的是,脸上赫然架着一副硕大的、几乎遮住半张脸的蛤蟆镜!在光线尚且昏暗的清晨教室里,这副打扮显得无比突兀和滑稽。
“噗——”
不知是谁先没忍住笑出了声,随即,低低的窃笑声如同涟漪般在教室里扩散开来。
“我靠!孙志杰,你搞什么飞机?天还没亮透呢,戴个墨镜装瞎子啊?”
“哈哈哈,是不是昨晚通宵打游戏,眼睛肿成熊猫了?”
“该不会是让人给揍了吧?遮丑呢?”
面对众人的哄笑和议论,孙志杰脸色涨红(虽然被墨镜挡住大半),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缩着脖子一声不吭,快步走到自己座位坐下,把头埋得低低的,往日里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
只有坐在后排角落的张骑鹤,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抽动了一下,随即恢复了平静。
他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
昨晚孙小猛悄悄来找过他,带着几分表功的得意告诉他:“张哥,放心!孙志杰那小子,我昨晚带人‘点拨’了他一下,没下重手,就是让他长了点记心,短时间内肯定不敢再瞎蹦跶了!”
张骑鹤当时听了,有些哭笑不得。
本意是想冷处理,避免节外生枝,没想到孙小猛用了这种最直接也最“社会”的方式。不过,事已至此,他也不好拂了孙小猛的好意,只是淡淡说了句:“谢了,小猛。以后这种事,先跟我商量。”孙小猛连连点头。
此刻,看着孙志杰那副狼狈样,张骑鹤心里并无多少快意,反而更添一丝警惕。
丁云峰和孙志杰这些人,小动作不断,就像鞋里的沙子,不致命却烦人。
张骑鹤无视了丁云峰等人投来的、几乎要喷出火来的嫉恨目光,径直走到前排董知瑜的座位旁。
经过昨晚的家庭风波,董知瑜的神色有些疲惫,眼神中也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疏离和谨慎。看到张骑鹤过来,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周围。
“董知瑜同学。”
张骑鹤声音平静,如同讨论一道普通的习题,“上次借的物理笔记看完了,有几个公式推导不太明白,能再借一下你高二下学期的电磁学部分笔记吗?”
语气自然坦荡,完全是对待学霸同学的态度。
董知瑜微微一愣,迅速瞥了一眼周围竖着耳朵的同学,尤其是脸色阴沉的丁云峰,然后轻轻点头,低声道:“嗯,好。”
她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用不同颜色标签分门别类的厚笔记本,翻到电磁学部分,递给了张骑鹤,动作流畅,没有多余交流。
然而,在笔记本递过去的瞬间,张骑鹤的手指似乎无意地碰了一下笔记本内侧的活页夹。
董知瑜的眼睫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迅速收回手,低声快速说了一句:“里面夹了张草稿,帮我看看……”声音轻得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
张骑鹤面色如常,接过笔记本:“谢谢,我看完尽快还你。”说完,便转身回了自己座位。
这看似平常的借还笔记,却成了两人心照不宣的“密语”。
里面夹了张草稿——董知瑜昨晚回家,按照张骑鹤的批注思路,重新构思并起草了《“愚公”新解》的作文。
但她对其中几个关键转折和立意深度的把握仍感不足,又无法像以前那样直接找张骑鹤讨论,只能用这种隐蔽的方式“求助”。
回到座位,张骑鹤翻开物理笔记,果然在电磁感应定律那一页的后面,发现了一张折叠整齐的稿纸。
展开一看,正是董知瑜重新起草的作文,字迹清秀工整,但明显能看出思考和修改的痕迹。他在心中快速浏览,敏锐地捕捉到了几处逻辑衔接不够顺畅、立意挖掘不够深刻的地方。
下午课间,张骑鹤去办公室问数学题回来,经过董知瑜座位时,仿佛随手将笔记本放回她桌上:“董知瑜同学,笔记看完了,谢谢。里面有个例题的解法很巧妙。”
董知瑜“嗯”了一声,拿起笔记本。当她回到座位,悄悄翻开时,发现那张稿纸还在原处,但旁边多了几行用极细铅笔写下的、力透纸背的批注。
批注一针见血,寥寥数语便点破了她构思的瓶颈,并提出了更具冲击力和思辨性的修改方向,甚至勾勒出了一个更宏大的文章框架。
心中一阵悸动,偷偷抬眼看向后排那个低头看书的清瘦身影,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刺激和安心的复杂情绪悄然蔓延。这是只属于他们两人的秘密通道,在压抑的氛围中,维系着那份独特的联系与默契。
周末,天空阴沉。
张骑鹤窝在出租屋里,争分夺秒地啃着物理题。
房东孙大爷出摊去了,小院格外安静。突然,院门外传来几声沉稳的汽车喇叭声,紧接着是敲门声。
张骑鹤有些疑惑,周末很少有人来找他。他放下笔,走到院门口打开门。
门外停着一辆黑色的老式桑塔纳轿车,虽然不算高档,但在2003年的小县城,尤其是停在这样一片破旧的民房前,依然显得格格不入。车旁站着两个人。
司机模样的年轻人站在车边。而站在门前的中年男人,约莫四十七八岁年纪,身材匀称,穿着笔挺的深色夹克和西裤,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一种久居人上的沉稳气度,眼神锐利地打量着张骑鹤和他身后的环境。
张骑鹤心中微微一凛。
他自然不认识眼前这人,但这气派、这做派,以及这个时间点找上门来……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你是张骑鹤同学吧?”
中年男人开口了,声音平和,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目光扫过张骑鹤洗得发白的校服和身后简陋的屋子,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我是。请问您是?”
张骑鹤心中念头飞转,面上却不动声色,语气平静,既无谄媚,也无畏缩。
“我是董知瑜的父亲,董振中。”
中年男人直接亮明身份,目光如炬地盯着张骑鹤的脸,似乎想从他眼中看出些什么。
然而,他失望了。
张骑鹤的眼神清澈而平静,只是适当地露出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原来是董叔叔,您好。请问您找我有事?”
他的镇定远超同龄人,这让董振中暗自有些惊讶。这少年,面对突然上门的“女方家长”,竟然没有一丝慌乱?
“嗯,有点事想跟你聊聊。”
董振中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这里说话不方便,上车吧,我们找个地方坐坐。”他侧身,示意了一下旁边的桑塔纳。
这是要“摊牌”?
还是要“警告”?
张骑鹤瞬间猜到了几种可能。
但他没有犹豫,只是点了点头:“好。”
随即转身,动作利落地锁上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然后坦然走向轿车,自己拉开了后座车门,坐了进去。整个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或怯场。
董振中看着他的背影,眼神又深沉了几分。
这少年,这份与他年龄和家境完全不符的沉稳气度,到底从何而来?
司机发动汽车,黑色的桑塔纳缓缓驶出狭窄的巷子,汇入周末略显冷清的县城街道。
张骑鹤安静地坐在后座,目光平静地看着窗外,心中却已飞速盘算着董振中的来意和接下来的应对之策。
董振中通过车内后视镜,默默观察着这个沉静得可怕的少年。他原本打算的直接警告或利诱,在见到张骑鹤本人后,忽然觉得有些草率。
他决定换个方式。
车子没有停在任何茶馆或饭店,而是径直驶向了县城中心最繁华的商业街。在一个十字路口附近,车子速度慢了下来。
只见前方人头攒动,锣鼓喧天,彩旗飘扬,一个巨大的充气拱门上写着“热烈庆祝普玛特购物中心盛大开业”!
原来,今天是一家新超市的开业典礼,场面比预想的还要热闹。
董振中示意司机在路边找个位置停下。
转过头,看着张骑鹤,语气平淡却意味深长:“到了,下车吧。带你看看。”
张骑鹤心中疑惑,但还是依言下车。
董振中带着他,信步走向开业典礼现场。只见超市门口铺着红地毯,台上站着几位领导模样的人正在剪彩,台下围满了看热闹的市民和前来采购的顾客,场面十分火爆。
几个穿着商场管理层制服的人看到董振中,立刻恭敬地迎上来点头哈腰:“董总,您来了!”
董振中微微颔首,并没有上台,而是带着张骑鹤站在人群外围一个相对醒目的位置,指着那热闹的场面,仿佛闲聊般对张骑鹤诉说。
“这家普玛特超市,是我亲自去南方跑了几趟,好不容易才引进来的外资项目,投资方是那边实力雄厚的大老板。你看看这场面。”
目光扫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崭新的超市门头,董振中的语气里带着一种掌控局面的自信,“今天只是开业,预计首日客流就能破万,年销售额……呵呵,那是你想象不到的数字。”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到张骑鹤身上,眼神深邃,话语里的意味更加明显。
“小张同学,你看,这个世界很大,也很现实。”
“有的人,比如我,可以牵线搭桥,引进资本,打造这样的场面;而有的人,可能终其一生,也只是这场面外围的看客,或者……是里面抢购打折商品的顾客。你是个聪明孩子,应该明白我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