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过去了大半年。
东方宾馆在方俊的铁腕治理和杨岚的精细化运作下,已经进入海州酒店业的头几把交椅。方俊的鬓角多了几根白发,气场更足了;杨岚更加干练,举手投足间都是商界女强人的风范。
但就在东方宾馆蓬勃向上的这些年里,有一个人却似乎被这座越来越气派的建筑“落在了后面”。
——李秀莲。
她依然是客房部的“李督导”。她憔悴了许多,但那双干活的手依旧利索。只是如今的宾馆越变越现代,她这个文化不高、不会写汇报、不懂规章术语的“老员工”,越来越显得格格不入。
刚开始大家还尊她一声“李姐”,可自从杨岚全面接管运营后,制度化的风气让新人们更看重资历、学历和专业性。
几个新来的年轻员工背后低声议论:
“听说她是全靠关系留下来的。”
“这么老式的做事方式,迟早被淘汰。”
李秀莲装作没听见,只是在客房里多扫了两遍地,把枕头重新拍平。
但腹中的那份不安,悄悄生根了。
更让她难堪的是——杨岚的父亲几次来宾馆,老人家表面客气,话里却带着刀锋。
“你呀,要注意点影响。”老人端着茶慢慢说,“有时候位置站不对,容易让人误会。”
“我不敢,我就是干活的。”李秀莲赶紧摆手。
“最好如此。”老人抿了口茶,“一个寡妇带着孩子,本来就容易招闲话。”
茶杯从李秀莲指缝滑落,她却像被冻住一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天晚上,她在宿舍里一个人坐到半夜,眼眶红得像兔子。
但她以为这些流言,只会在大人之间飘。
没想到,小小的妮儿,也开始成为流言的靶子。
妮儿开学后不久。
那天放学后,妮儿被一群同学堵在墙角,有的推她、有的抢她书包。
对方家长撕扯着吼:
“你们这种农村来的土老帽,也想上重点班?也不撒泼尿照照自己!”
有几个孩子却指着妮儿的鼻子骂道:“小野种!”
那天,妮儿哭得抽噎不止,李秀莲像抱小鸡一样抱着她回家,嘴里一遍遍重复:
“不是野种……不是野种……你是我和卫国的女儿……”
那晚她做噩梦,被惊醒后直发抖。
她明白了——
流言不是风,它是刀,会扎在孩子身上。
只是当时方俊出面摆平了事情,说得强硬又漂亮。
那时她以为,只要忍一忍,就过去了。
可流言不会死。
它只是潜伏。
不久,又发生了一件事。
妮儿的书包里藏着一封没寄出去的信,上头稚嫩的字迹写着:
“大大,我是不是拖累了你?
要不是我,妈妈是不是不会被人骂?
别人说我占了你们家的便宜……大大,我是不是应该离开?”
署名很小:
——妮儿
李秀莲看得手都在抖。
她忽然明白,她自己的沉默和退让,也在无形中让孩子背负了莫名的“原罪”。
她第一次觉得——
也许她和妮儿,本就不属于这栋光鲜的东方宾馆。
然而真正压垮她的,并不是某一次指责,也不是某一声“野孩子”。
而是某天深夜,她去帮客房部查房,从电梯口经过时,无意听见两个女服务员的窃语。
“你看老板抱那女孩的样子……”
“可不是嘛,背地里谁不知道?听说有一次她在方总办公室正在做那事......被抓了个正着。”
“哎,你小声点!这话这些日子一直在传。”
“嘁,我看着就不像清白的关系。”
李秀莲整个人像被重锤砸了一下。
原来在别人眼里,她这些年所有的忍辱负重、沉默做事,都被解释成了——
见不得光的关系、低贱的企图。
那是第一次,她真真切切生出了一种:“我已无脸再活”的感受。
生活越往前,世界越亮堂,她却越觉得自己像个阴影。
宾馆越辉煌,她越像是被遗忘在角落的旧物。
但她依旧咬牙撑着。
她要撑着妮儿读书,撑着不让方俊难堪,撑着不给任何人添麻烦。
她从没把这些委屈告诉过一个人。
直到这一天——
命运拉开了最终的帷幕。
这一天下午,方俊正在开会,杨岚在外地出差。
“叮铃铃——”
桌上的红色电话骤然响起。是学校教导主任打来的。
“方总!您快来一趟吧!出事了!您儿子方乘风把同学的头打破了!而且……而且他还和您资助的那个王妮打起来了!”
方俊的脑子“嗡”的一声。他扔下满屋子的高管,抓起车钥匙就冲了出去。
……
学校办公室。
一片狼藉。
方乘风站在墙角,校服被扯破了,脸上带着几道抓痕,但他梗着脖子,一脸的不服气。
妮儿站在另一边,头发乱糟糟的,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被撕坏的书包,低着头,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却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旁边还有一个头上缠着纱布、正在哇哇大哭的小胖子,那是副市长的孙子。
“怎么回事?!”方俊推门而入,带着一股寒风。
见到爸爸来了,方乘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扑过来抱住方俊的大腿:“爸爸!王妮她打我!她帮着外人打我!”
方俊低头看着儿子,又看了看站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妮儿。
“妮儿,你过来。”方俊压着火气。
妮儿没动,只是把身子缩得更紧了。
“方总,是这样的。”教导主任擦着汗解释,“起因是……是同学们开玩笑,说王妮是……”主任看了一眼方俊,欲言又止,“说她是‘野孩子’,是靠……靠关系进来的。小胖同学就抢了王妮的书包。方乘风看见了,不仅没帮王妮,还……还跟着一起起哄。”
“我没起哄!”方乘风大叫,“就是野孩子!大家都说她妈是扫厕所的,是想给我爸当小老婆的破鞋!她也是小破鞋!”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重重地抽在方乘风的脸上。
全场死寂。
方乘风被打蒙了。从小到大,方俊连重话都舍不得说他一句,今天是第一次动手,而且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畜生!”方俊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儿子的鼻子,“谁教你说的这些混账话?!那是你妮儿姐姐!是你卫国伯伯的女儿!”
“哇——!!!”方乘风捂着脸,哭得撕心裂肺,“我就说!同学们也这么说!外面人也这么说!你们都护着这个野种!我不干!我要妈妈!”
这一句“同学们也这么说”,像一把尖刀,瞬间捅穿了方俊的心脏。
原来,在他看不见的角落里,学校与单位的人,早已把这种怨恨种进了孩子的心里。
方俊转过身,走到妮儿面前。
他蹲下身,看着妮儿那双红肿的眼睛,心疼得像被揉碎了。这孩子,承受了太多她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羞辱。
“妮儿,大大对不起你。”方俊伸手想去擦她的眼泪。
妮儿却下意识地往后躲了一下。
那一个躲闪的动作,让方俊的手僵在半空。
“大大……我不疼。”妮儿的声音小得像蚊子,“你别打弟弟……弟弟是亲生的,我……我是外人。”
这句话,比方乘风刚才的辱骂更让方俊崩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