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部教导员办公室里,安静得能听见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走针声,像是在为某个人的生命倒计时。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烟草味,还有一种看不见、摸不着,却压得人喘不过气的紧张。
王卫国站在教导员李卫东的办公室门口,抬起的手,悬在半空,却迟迟不敢敲下去。
他这辈子,天不怕地不怕,当年在村里当混子,跟人打架抄板砖,眼皮都没眨过一下。可现在,面对这扇薄薄的木门,他心里却直打鼓。这门后面坐着的,是教导员,是管着全营干部战士思想的“大官”。他一个喂猪的,就这么闯进去,提那么个“非分”的要求,会不会被当成傻子,一脚给踹出来?
他能清晰地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比训练场上的越野赛还剧烈。
他咬了咬牙,心一横:怕个球!为了兄弟,这张脸,今天不要了!
“报告!”
他憋足了劲,吼了一嗓子,同时把门敲得“梆梆”山响。
“进来!”里面传来李卫东略带疲惫的声音。
王卫国推开门,一个立正,抬头挺胸,目不斜视,用他所能做到的最标准的军姿,站在了办公桌前。
教导员李卫东正埋头在一堆文件里,鼻梁上架着副黑框眼镜,镜片后面,是一双熬得通红的眼睛。他抬起头,看到来人是王卫国,有些意外。
“王卫国?你不在饲养班帮忙杀猪,跑我这儿来干什么?”李卫东的语气还算温和。对于这个虽然岗位不起眼,但干活踏实肯干,把猪喂得全团最好的兵,他还是有印象的。
“报告教导员!我……我想……我想上前线!”王卫国憋了半天,终于把这句话从牙缝里挤了出来。因为太过紧张,声音都有点变调。
李卫东愣了一下,随即摘下眼镜,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似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上前线?”他重新戴上眼镜,审视着眼前这个满身猪血味和汗臭味的小伙子,“王卫国同志,你是不是没听清楚动员大会上的命令?饲养班,属于后方留守单位,你们的任务,就是留守营区,保障部队转移后营区安全,这也是革命工作,同样光荣。”
“教导员,我听清楚了!可我不想留守!我想去打仗!”王卫国的犟脾气上来了,脖子一梗,声音也大了几分,“我当兵,就是为了保家卫国!现在国家需要我了,仗都打到国门口了,凭啥让我一个男子汉窝在后方喂猪?这叫啥事儿啊!”
李卫东的眉头皱了起来,脸色也严肃了。
“胡闹!”他把手里的钢笔往桌上重重一放,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王卫国!你这是在跟组织讨价还价吗?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让你留守,是组织的决定,是经过慎重考虑的!你以为打仗是儿戏?是你想去就能去的?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岗位,后方保障和前线冲锋,同样重要!”
“可我不一样!”王卫国急了,往前抢上一步,“教导员,我……我身体好,力气大,一顿能吃八个馒头,扔手榴弹次次优秀!我不是孬种!凭啥让别人去流血牺牲,我躲在后面享福?我不干!”
“这不是享福!”李卫东的声音也提了高八度,显然是被王卫国这股子蛮劲儿给激怒了,“这是命令!是纪律!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服从命令,回到你的岗位上去!把猪喂好。对了,猪都被杀掉了,但要把营区看好,就是你对这场战争最大的贡献!”
“我不!”
王卫国红着眼睛,像一头被激怒的蛮牛,死死地盯着李卫东。
“教导员,俺……俺求您了!您把我调到一线班里去吧!随便哪个班都行!侦察兵、报务员、瞄准手我不合格,但在炮班,当个三炮手,装炮弹我还是有力气的!再不行……再不行您把我调到炊事班也行啊!炊事班不是也要跟着部队走吗?我杀过猪,会使刀,我去切菜、颠勺,我啥都能干!只要能跟着大部队走,只要能上前线,让我干啥都行!”
他几乎是在哀求了。
李卫东看着他那张涨得紫红的脸,还有那双因为激动而布满血丝的眼睛,心里的火气,莫名地消了一半。他也是一名老兵了,他太懂这种渴望上战场的兵了。那不是鲁莽,那是一腔滚烫的热血,是军人最宝贵的血性。
他沉默了片刻,语气缓和了下来:“卫国啊,你的心情,我理解。你有这份报国的热情,是好事。但是,部队有部队的安排。炊事班的人员,早就已经定下来了,都是经验丰富的老炊事员,战场上做饭,跟平时不一样,那也是技术活。你一个喂猪的,去了不是添乱吗?”
“我能学!我学得快!”
“这不是学得快不快的问题!”李卫东教导员摇了摇头,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听我的,安心留守。这也是命令。好了,回去吧,外面都等着开饭呢。”
说完,他绕过王卫国,拿起桌上的帽子,径直走出了办公室,显然是不想再跟他多费口舌。
门,“哐当”一声被带上了。
办公室里,只剩下王卫国一个人,像根木桩子一样,傻傻地戳在原地。
“这也是命令。”
教导员最后那句话,像一盆冰水,从头到脚,把他心里那团火,浇得一干二净。
完了。
没戏了。
一股巨大的失望和屈辱感,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他觉得自己像个小丑,一个笑话。人家都把他当傻子,一个喂猪的,还妄想着上战场杀敌?
他慢慢地转过身,失魂落魄地走出了连部办公室。
外面,天已经彻底黑了。操场上,临时支起了一排排的桌子,每个桌上都摆着一个巨大的搪瓷盆,里面是冒着热气的红烧肉,香气能把人的魂儿都勾走。战士们围坐在桌子旁,喧闹着,嬉笑着,每个人面前都倒了一碗白酒。
这最后的狂欢,在他眼里,却显得那么刺眼。
他看见方俊正坐在侦察班那一桌,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副班长老马端着酒碗,正在跟他说着话。
那样的场景,仿佛离他有十万八千里远。他们,是即将奔赴战场的勇士;而他,是个被抛弃的、只能看家的废物。
一股血,猛地冲上了他的脑门。
不!
老子不认!
他王二狗……不,他王卫国,从生下来那天起,就没认过命!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脑子里形成。当年在村里,为了争一口气,他敢跟比他高一头的壮汉拼刀子。今天,为了能跟兄弟一起上战场,他还有什么不敢干的?
他猛地一转身,没有回猪圈,也没有去饭桌,而是冲回了自己的宿舍。
宿舍里空无一人。他从床下翻出自己的挎包,找出了一张稿纸和一支钢笔。
他坐在桌前,把稿纸铺平,拿起钢笔,却迟迟下不去手。他认识的字,掰着手指头都能数过来,让他写封信,比杀头猪还难。
他憋了半天,脸都憋红了,才歪歪扭扭地在纸上写下了几个大字:
请战书
写完这三个字,他就卡壳了。下面该怎么写?
他想了半天,干脆把笔一扔。文字不行,那就来最直接的!
他竖起右手中指,放在嘴里狠狠咬了一口。
“嘶——”
一股钻心的疼,让他倒吸一口凉气。鲜红的血液,立刻顺着指尖冒了出来。
他把流血的手指,按在“请战书”三个字的下面,用血,一笔一划地写了起来。
他不会写什么豪言壮语,也不会讲什么大道理。他就把他心里最想说的话,用最朴素,甚至有些笨拙的方式,写了出来。
血迹干得很快,他写几个字,就得再挤一次血。
很快,一张洁白的稿纸上,出现了一行行鲜红的、触目惊心的血字:
教导员:
俺叫王卫国,是个兵。
俺不想当o(孬)种。
方俊是我兄弟,他去哪,俺就去哪。
俺不怕死。
求求您,让俺去炊事班。
俺给您o(磕)头了。
“孬”字与“磕”字他写不来,干脆画了个圈圈。
没有落款,也不需要落款。那一个个用血凝成的字,就是他最滚烫的决心。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那是失血过多的征兆。
他晃了晃脑袋,小心翼翼地把这张还带着温热血腥味的“请战书”折好,揣进胸口的口袋里,像是揣着自己全部的希望和尊严。
然后,他再一次,走向了营部教导员办公室。
这一次,他的眼神里,没有了紧张和胆怯,只有一种豁出去的、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