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卫国在家里的那几天,过得如同行尸走肉。
白天,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任凭母亲在外面如何苦口婆心地劝说,他就是不出来,也不说话。他怕出门,怕看到村里人那异样的、混杂着同情和揣测的目光;他更怕,怕在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一不小心,就撞见那个他既渴望又恐惧的身影。
到了晚上,当整个村子都陷入沉睡时,他才会像个孤魂野鬼一样,悄悄地溜出家门,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那些熟悉的、洒满清冷月光的黄土小路上游荡。
他会不自觉地,走到村东头那片早已收割完毕、只剩下光秃秃根茬的红高粱地。他仿佛还能看到,就在那个离别的夜晚,他们三个人,席地而坐,就着月光,喝着那瓶劣质的白干。他还能听到,自己那信誓旦旦的、充满了江湖义气的誓言……
“……我王卫国,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回来打断你的腿!”
每一个字,都像一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他自己的脸上。
他也会走到村后的那间废弃的旧磨坊。那扇破旧的木门,虚掩着。他不敢推开,他怕一推开,就会看到方俊和李秀莲,在昏黄的油灯下,头挨着头,亲密地读着信、写着字的幻影。
那里,是属于他们的秘密花园。而自己,从始至终,都只是一个卑微的、连靠近都不敢的看客。
可现在,命运,却用一种最荒唐、最残忍的方式,给了他一张可以走进那座花园的“门票”。
代价,是背叛他最好的兄弟。
痛苦,像无数只蚂蚁,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他感觉自己快要被撕裂了。他甚至想,干脆一了百了,明天就回部队,就当这一切,都没发生过。
可是,只要一闭上眼,李秀莲那双明亮的、带着泪光的眼睛,就会浮现在他眼前。
他舍不得!
他真的舍不得!!
就在他即将返回部队的前一天晚上,在他已经快要被这无解的难题,折磨得濒临崩溃的时候,李秀莲,主动来找他了。
她没有去他家,而是在村口的小河边,托一个放羊的娃,给他捎了个口信。
王卫国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这顿“最后的晚餐”,他躲不掉。
天黑透了,他才磨磨蹭蹭地,走到了河边那片熟悉的白桦林里。
李秀莲已经在了。
她背对着他,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看着河面上那轮破碎的、冰冷的月亮。她的身边,放着一个篮子,里面,是一瓶白酒,两个粗瓷碗,还有一碟黑乎乎的花生米。
“来了?”她没有回头,声音,在清冷的夜风中,显得有些沙哑。
“嗯。”王卫国在她身后不远处站定,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坐吧。”
他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坐了下来。两人之间,隔着一段尴尬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明天……就走了?”还是李秀莲,先开了口。
“嗯,明早五点的车。”
“哦。”
又是沉默。
“把酒……打开吧。”李秀莲指了指篮子,“是高粱烧,最烈的那种。今天,我陪你喝。”
王卫国愣住了。他印象里,秀莲是从来不喝酒的。
他依言,打开了那瓶酒。一股辛辣刺鼻的酒气,瞬间就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他倒了两碗,满满的。
李秀莲转过身,从他手里,接过了一碗。
王卫国这才看清了她的脸。短短几天,她也像是变了个人。那张原本总是神采飞扬的脸,此刻,苍白而又憔悴,嘴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只有那双眼睛,在月光下,亮得有些吓人,像两簇燃烧的、绝望的火焰。
“卫国哥,”她举起碗,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这碗酒,我敬你。谢谢你……谢谢你从小到大,都护着我,让着我。也……也对不住你,让你……让你替我,背了这么大一个黑锅。”
王卫国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秀莲妹子,你别这么说……”
“干了!”李秀莲没有让他说下去,她一仰脖,那满满一碗烈酒,竟然被她一口气,全都喝了下去!
“咳咳……咳咳咳……”
剧烈的酒劲,让她呛得满脸通红,眼泪都咳了出来。
王卫国看着她那副不要命的样子,也只能硬着头皮,把碗里的酒,一饮而尽。那酒,像一团火,从他的喉咙,一直烧到了胃里。
“卫国哥,你是个好人。”李秀莲给自己,又倒满了一碗,她的眼神,有些迷离,“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觉得,你对不起方俊,对不对?”
王卫国没有说话,只是默认。
“你没有对不起他。”李秀莲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一丝凄楚的苦笑,“是我,是我对不起他。也是他,对不起我。不……不是他,是这个世道,对不起我们。”
“我们和他,早就不是一条路上的人了。他是上海人,你看这两年,我们这里的知青也都陆陆续续的回城了。他现在在部队,是天上的雄鹰,是要高飞的。而我呢,我就是这黄土地里的一棵草,我的根,就在这里,拔不走,也挪不动。鹰,怎么能跟草在一起呢?”
她说着,又是一碗酒,灌了下去。
“我爹说得对,我娘也说得对,就连他爹娘,千里迢迢跑来,说的,也是对的。他们……都是为了我们好。我不能那么自私,不能因为我一个人,就拖累了他一辈子。”
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下来,滴进了那碗清冽的酒里。
“所以,就这样吧。断了,就干干净净的。嫁给你,卫国哥,我爹娘放心,村里人也不会说闲话。我们……我们还跟以前一样,你当我是妹子,我当你是哥,就这么过一辈子,也挺好。”
王卫国听着她那一句句像是交代遗言般的话,心,疼得快要碎了。
他知道,她不是在说服他。
她是在说服她自己。
她是在用这种最残忍的方式,亲手,杀死自己心里那个还爱着方俊的、最后的念想。
“秀莲……你……你别这样……”他想安慰,却发现,任何语言,都显得那么的苍白无力。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陪着她,一碗,又一碗地,喝下去。
他希望,这烈酒,能麻醉她的痛苦,也能麻醉自己那颗备受煎熬的心。
不知道喝了多久,那整整一瓶高粱烧,都见了底。
李秀莲,已经醉得不省人事。她趴在石头上,嘴里,还在含糊不清地,喃喃地念着那个她永远也不可能再喊出口的名字。
“方俊……对不起……原谅我……我……对不起你……”
每一声,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王卫国的心上。
王卫国也醉了。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在晃动。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把李秀莲,小心地背在了自己那宽阔的后背上。
他要把她,送回家。
可他的脚,却不听使唤。那条回村的路,变得那么的漫长,那么的崎岖。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的,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他只觉得,自己背上那个滚烫的、柔软的身体,是他这辈子,最沉重,也最甜蜜的负担。
当他终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她背回她家那孔熟悉的窑洞时,他自己,也到了极限。
他把她,轻轻地放在了那铺温暖的土炕上。
借着从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他看着她那张沾满泪痕的、沉睡的脸。她的眉头,紧紧地皱着,即便是在梦里,也充满了痛苦。
一股难以抑制的、混杂着爱恋、心疼和酒精的冲动,像火山一样,从王卫国心底最深处,猛地喷发了出来!
他俯下身,颤抖着,用自己那因为常年干活而粗糙不堪的嘴唇,轻轻地印在了她那冰冷的、还带着浓厚酒气的唇上。
那一刻,他脑子里所有的理智,所有的道义,所有的关于“兄弟”的枷锁,都“轰”的一声,彻底崩塌了。
他醉了。
他也疯了。
他只知道,他爱了她十几年。
他什么也不想,他完全失去了理智。
“方俊……过来……我……真的……好爱你……”耳旁是李秀莲浓浓的呢喃。
……
第二天,当第一缕晨曦,照进窑洞时,王卫国是在一阵剧烈的头痛中,醒过来的。
他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李秀莲那张近在咫尺的、同样写满了震惊和迷茫的脸。
然后,他才意识到,他们两个人,赤身裸体地躺在同一张被子里。
昨晚那些混乱的、疯狂的、被酒精支配的片段,像潮水一样,涌回了他的脑海。
“我……”
“你……”
两人同时开口,却又同时,都说不出话来。
李秀莲的脸上,血色褪尽。她没有哭,也没有骂。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王卫国,那眼神,空洞得像一口枯井。
过了很久,很久。
她才缓缓地,从那口枯井里,吐出了几个字。
“卫国哥,”她说,“你娶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