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内侍退下后,绿芜将那本册子放在案角。我盯着纸上那行字,太后要见我,来得不是时候。
我正要开口叫人拟回礼辞令,殿外脚步声传来,萧绝走进来,披着风尘,肩头还带着夜露的湿气。
“刚从西大营回来。”他站在我面前,“有事禀报。”
我放下笔。“说。”
“军中出事了。”他声音不高,“三名参将私下和崔家门客见过面,不止一次。还有人在底下传话,说朝廷准备裁军减饷,动摇军心。”
我抬眼看他。“什么时候开始的?”
“至少一个月。”他说,“消息压得很紧,是龙骑卫在换防时偶然听见的。我查了近半月的巡营记录,这几人多次以巡查为由离开营地,时间都对不上报备路线。”
我手指敲了敲桌面。“兵部知道吗?”
“不清楚。”他摇头,“但他们的军报里,刻意模糊了这几人的动向。有一份文书,写着‘例行巡查’,可实际那晚他们去了城南废驿,那里早就不归军管了。”
我冷笑一声。“崔家的手伸得真长。”
萧绝站着没动。“要不要现在动手?先把人控制住。”
“不能动。”我说,“现在抓人,只会打草惊蛇。他们背后一定还有人,说不定连兵部都有人掺和。我们现在手里只有线索,没有实证。一动,全网就散了。”
他皱眉。“可放任不管,边军不稳。”
“所以得查。”我站起身,走到沙盘前,“你带人继续盯,不动声色。记下每一次见面,每一笔钱款往来,每一封可疑书信。我要知道他们到底在等什么时机。”
他点头。“我已经安排龙骑卫换了暗桩,不会被发现。”
“还不够。”我说,“赵铁衣现在还在营里?”
“在。他昨夜刚带人完成夜巡。”
“让他回来一趟。”我转身看着萧绝,“他出身将门,又在军中多年,认识的人多。让他以整顿军纪的名义,私下接触一些低阶军官,听听风声。他之前拒敌投诚,将士们会信他。”
萧绝顿了一下。“你要用他?”
“不用他用谁?”我说,“他既然选择了忠于朝廷,就得担得起这个责任。我不可能让文官去军营查武将,但赵铁衣可以。”
萧绝沉默片刻。“好。我亲自去传令。”
“等等。”我拦住他,“别说是我的意思。就说摄政王怀疑军中有内鬼,要清查流言源头。让他以副将身份配合你行事,别暴露我和他的直接联系。”
他明白过来。“这样就算有人察觉,也不会立刻想到是你在动手。”
“对。”我走回案前,“我现在最怕的不是他们闹,而是他们藏得太深。崔家敢在军中布局,说明他们已经在准备后手。裁军减饷这种话,不是随便传的,是要逼军心动乱,给我制造压力。”
萧绝眼神一沉。“你是说……太后召见,也是他们计划的一部分?”
我盯着案上那张密信纸条。“太后果然要见我,时间也太巧了。我若在这时候清算军中势力,他们就能说我擅权逼宫,借太后之名压我低头。我若不去,又显得心虚。”
“那就别去。”他说。
“不去不行。”我摇头,“太后是礼法象征,我能压朝臣,却不能公然违逆她。但我可以拖,可以缓。先稳住军中,再应付她。”
他点头。“我会加快查。”
“还有一件事。”我拿起朱笔,在兵部送来的布防图上圈了个位置,“军器监最近有没有异常进出?”
“有。”他答,“前日有一批新造的箭矢调往北境,但名单上的接收人已经调离。我让人追查,发现这批货最后进了西大营一个闲置仓库。”
“没登记?”
“登记了,但经手人用了假印。”
我放下笔。“查那个经手人,还有他最近和谁接触过。军粮、军械、军心,三样都被动了手脚,这不是巧合。他们是想让我顾此失彼。”
萧绝看着我。“你早有预料?”
“从崔家开始煽动言官那天起,我就知道他们不会只在朝堂上斗。”我说,“文官攻舆论,武将乱军心,内外夹击。他们算得很准。”
他低声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等。”我说,“让他们继续动。动得越多,漏得越多。你现在回去,告诉赵铁衣,让他今晚就行动。以整肃军纪为名,约谈那些底层军官,问清楚流言从哪来,钱从哪来,信又是谁写的。”
“要是他不肯配合呢?”
“他会。”我说,“他知道背叛朝廷是什么下场。而且——”我停顿一下,“他现在需要证明自己。”
萧绝不再多问。“我这就去安排。”
他转身要走,我又叫住他。“记住,只查,不抓。哪怕看到证据,也先记下来。我要的是根,不是枝。”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明白。”
他走了。殿内安静下来,绿芜进来换了一盏油灯,我没说话,继续看奏折。
可心思不在纸上。
我知道,军中的水比朝堂更深。一个参将能收钱,就说明上面有人包庇;一条流言能传开,就说明有人推波助澜。赵铁衣能查到几封密信,但真正藏在暗处的,是那些不动声色的保护伞。
我必须让他们自己走出来。
半个时辰后,萧绝派人送来一份简报:赵铁衣已回营,以“加强夜间防务”为由召集十余名低阶军官训话,期间单独留下三人谈话。
又过一炷香,第二份消息送到:其中一名校尉供出,曾见某参将深夜接见一名穿灰袍的陌生人,对方走时留下一只陶罐。那校尉原以为是酒礼,后来发现罐底刻了个“崔”字。
我让绿芜把这页纸收进密档。
第三份消息是萧绝亲自送来的。他进殿时脸色沉着,递上一块折叠的布片。
“在那参将营帐夹层里找到的。”他说,“烧剩一半,但还能看清几个字。”
我打开布片。上面残留着几行墨迹:
“……粮道可控……待宫中变起……即断北军补给……”
我看完,慢慢折好。
“果然是冲着边军来的。”我声音很轻,“他们想让前线断粮,逼程远山退兵。只要一败,我推行的新政就会被说成‘劳民伤财’,然后群起而攻之。”
萧绝站在我旁边。“现在动手还来得及。”
“不。”我说,“再等一步。”
“为什么?证据已经有了。”
“这点证据只能扳倒一个参将。”我看向他,“我要的是整个网络。谁在兵部替他们遮掩?谁在军器监造假印?谁在背后下令烧毁账册?这些人不挖出来,今天抓了三个,明天还会冒出五个。”
他盯着我。“你不怕他们先动手?”
“怕。”我说,“所以我才要更快。”
我走到沙盘前,手指划过北境防线。“你让赵铁衣继续查,重点盯三个人的资金来源。另外,派一个可靠的人,伪装成逃兵混进西大营。我要知道他们每天吃什么,喝什么,夜里谁站岗,谁换班。”
萧绝点头。“马上办。”
“还有。”我回头看他,“明天早朝,我会让户部公布一批军饷发放记录。真实数据。我要让所有将领亲眼看到,朝廷没欠他们一分银子。流言一起,立刻粉碎。”
他嘴角微动。“这一招狠。”
“不是狠。”我说,“是让他们无路可退。当他们发现谎言被揭穿,一定会慌。一慌,就会犯错。”
他不再劝我收网。
我们都知道,真正的猎人,从不急着拔刀。
殿外传来更鼓声,已是二更。
我站在沙盘前,萧绝站在我身后,两人谁都没动。
地图上,北境的旗子插得密密麻麻,红线连着粮道,蓝线标着驻军。
我的手指停在西大营的位置。
那里像一颗埋好的钉子,只等一声令下。
就在这时,萧绝忽然开口。
“如果赵铁衣查到的人里,有你曾经信任的将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