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明二年6月,武昌城外十里铺。
长江在七月骄阳下宛如一条熔化的金带,浩荡东去,裹挟着上游的泥沙与整个破碎山河的呜咽
武昌城头
“清”字大旗在燥热的风里无精打采地卷动,城墙厚重沉默的影子,沉沉压在城外明军将士的心上。
高文贵的中军大帐就扎在十里铺外一株虬枝盘结的老槐树下
帐内闷热,汗珠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滚落,砸在案几上摊开的巨大地图上,晕开一小片湿润的墨迹
那墨迹恰好洇染在“汉阳门”三字旁。
地图上,从汉阳门到文昌门,粗重的红笔圈了整整三道
像三道凝固的血痕。他的指尖重重按在地图中央——“楚王府”。
那位置高踞蛇山之上,俯瞰全城,正是城中清军主帅、衍禧郡王罗可铎的驻跸之地。
原本跑路的衍禧郡王罗可铎思前想后之下,决定不跑了,返回武昌城坚守
帐帘一掀,副将邓名带着一身尘土和汗味大步进来
甲叶相撞,铿然作响:
“‘禀总督,左翼营的佛朗机炮总算运抵蛇山脚下了,炮手正在校准弹道
只是……”
他眉头紧锁,指向地图上代表护城河的蜿蜒蓝线
“ 今年雨水邪性,护城河水位比去年足足涨了三尺!水流湍急,泥泞淤深,浮桥……怕是一时半刻搭不起来了。”
高文贵抬起头,目光穿透敞开的帐门
帐外,烈日炎炎,仿佛要将大地烤焦一般。
那灼热的阳光无情地照射在列队的士兵身上,使得他们的汗水如泉涌般冒出
这些士兵大多是从岳阳等地新募来的乡勇,他们的队伍显得有些参差不齐。
这些乡勇们身上的号衣颜色深浅不一,有的崭新,有的则已经略显破旧
显然,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穿着也不尽相同
而且,许多人的兵器上还残留着农具的痕迹,这说明他们可能是刚刚放下锄头,就被征召入伍的。
——锄头木柄被削尖,镰刀被绑上长棍
只有前营那三千人,肩上扛着擦拭得锃亮的燧发枪,沉默地立着,是这支队伍里唯一坚硬的脊梁
他喉结滚动,抓起案上粗陶水壶猛灌一口,冰凉的井水也浇不灭心头的焦灼
水渍顺着下巴滴落,在地图的“文昌门”处又洇开一小片
“传令工兵营,”
他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即刻在汉阳门对岸抢筑土台!炮架上去,给我集中火力,先轰塌瓮城!
浮桥?晚一日搭无妨!炮火,就是我们的桥!”
与此同时,武昌城头汉阳门箭楼之上,衍禧郡王罗可铎正踩着垛口厚重、布满岁月苔痕的青砖来回踱步。
他身形魁梧,一身精工鱼鳞甲在午后的强光下反射着冷硬的鳞光
腰间悬着一柄鲨鱼皮鞘的腰刀,刀柄镶嵌的硕大绿松石与红宝石在甲叶的掩映下依旧夺目
——那是太宗文皇帝皇太极赐予其祖父阿巴泰的荣光
如今成了他罗可铎的身份与骄傲的象征。
城楼下,巡抚傅上瑞、武昌知府朱之锡、湖广布政使李栖凤正声嘶力竭地指挥着一队队绿营兵丁搬运石块、木料,加固城防
汗水浸透了他们深青色的官袍后背
傅上瑞抬头望见箭楼上的王爷转身,连忙撩起袍角,沿着陡峭的城梯小跑上去,气喘吁吁地拱手:
“王爷!刚探得确切消息,明贼在蛇山半腰开始架设炮位了!咱们城头的红衣大将军炮……要不要先发制人,给他们个下马威?”
罗可铎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带着满州贵胄特有的轻蔑,朝城下啐了一口:
“急什么?傅大人!让他们架!等他们把那些破烂玩意儿搬弄到一半,炮手累得跟死狗一样的时候,”
他嘴角咧开一个残酷的弧度,
“本王的大炮再开火!那才叫‘措手不及’!”
他粗壮的手指猛地指向城墙根下新挖掘的、注满了浑浊河水的壕沟,沟底隐约可见狰狞的铁蒺藜尖刺
“看见没?这些‘水沟’,就是给高文贵准备的!明军敢来填?哼,管教他们个个变成血刺猬!”
傅上瑞、朱之锡连声应着
“王爷高见!王爷高见!”
腰弯得更低。然而,他低垂的眼角余光,却不受控制地瞟向西城方向——
那里是武昌最大的粮仓所在
昨日他亲自盘点,偌大的仓廪,竟只剩七千石发了霉的糙米!
绿营兵已有整整两日不见半点荤腥油星
昨夜巡营
他亲眼看见几个面黄肌瘦的兵卒,躲在避风的墙角,用刺刀挑着割下来的牛皮腰带
就着一点捡来的湿柴,在小瓦罐里咕嘟咕嘟地煮着
那皮带的焦糊味混合着绝望的气息,萦绕在他心头,挥之不去
他张了张嘴,想提粮草的事,但看着罗可铎抚摸着宝石刀柄、志得意满的侧脸,最终只是喉头滚动了一下,把话又咽了回去。
傍晚,残阳如血。
蛇山方向骤然传来一声撕裂空气的尖啸!
紧接着是沉闷如滚雷的轰鸣!
第一颗试射的炮弹带着刺耳的呼啸,险之又险地擦过汉阳门巍峨的城楼飞檐,狠狠地砸在城内靠近城墙根的一片低矮民房区。
“轰隆——!”
巨响伴随着砖石、瓦片、断裂的椽木和破碎的茅草冲天而起,烟尘弥漫,隐约传来凄厉的哭喊。
罗可铎站在角楼箭窗前,纹丝不动
他眯着眼,看着蛇山明军炮阵升腾起的硝烟,非但没有惊怒,反而爆发出一阵狂放的大笑:
“哈哈哈哈!高文贵!黔驴技穷了吗?就这点挠痒痒的力道?”
他猛地转身,对着身后肃立的传令兵厉声吼道
“给本王打!瞄准那冒烟的地方!狠狠地打!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天威!”
城头上早已装填完毕的十二门红衣大炮,炮口同时喷射出巨大的火舌!
沉重无比的铁弹宛如从天而降的雷霆一般
带着能够毁灭一切的恐怖威势
以惊人的速度掠过宽阔的护城河水面
这颗铁弹所过之处,水面像是被撕裂了一般
掀起了高达数十米的巨大水柱。
这道水柱如同一条咆哮的巨龙,腾空而起,然后以雷霆万钧之势狠狠地砸向蛇山明军那暴露无遗的炮阵!
刹那间,只听得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整个大地都剧烈地颤抖起来
仿佛要被这股巨大的力量撕裂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