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那间被称为“家”的公寓,顾婉茹感觉自己像是打了一场败仗,浑身脱力。市场里那种被审视、被怀疑、命悬一线的恐惧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久久不散。周瑾瑜一路沉默,只是在她脚步虚浮时,不着痕迹地扶了她一把。
公寓里依旧保持着他们离开时的样子,冰冷,整洁,没有一丝烟火气。周瑾瑜脱下外套挂好,径直走进了厨房,开始准备晚餐——依旧是简单的窝窝头和咸菜,外加一小碟昨天剩下的熟肉。他的动作机械而高效,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项任务。
顾婉茹瘫坐在客厅的椅子上,看着他在厨房忙碌的背影,那个在市场里如同山岳般可靠、用权势轻易化解危机的男人,此刻又变回了那个冰冷、难以接近的“钟表匠”。巨大的反差让她心里堵得难受。
晚餐被端上桌。两人相对而坐,中间隔着那张不大的餐桌。没有人说话,只有咀嚼食物时细微的声响,和窗外偶尔传来的、模糊的城市噪音。空气凝滞得让人窒息。
顾婉茹味同嚼蜡,白天的惊吓和委屈在她胸腔里发酵、膨胀,几乎要撑破她的理智。她需要一点声音,一点动静,来打破这令人发疯的寂静。
她试图找点话题,哪怕是最无聊的。
“今天……天气转凉了。”她声音干涩地开口。
周瑾瑜抬起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顾婉茹后面的话卡在了喉咙里。他没有接话,而是放下手里的窝窝头,用餐巾擦了擦嘴角——一个极其讲究且与这简陋晚餐格格不入的动作。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手术刀,开始精准地解剖她白天的表现。
“今天在市场,你犯了至少五个错误。”
顾婉茹拿着筷子的手猛地一僵。
“第一,问价时的语气。犹豫,底气不足,这不符合一个掌管家庭开支、精打细算的主妇形象。真正的市井妇人,讨价还价是理直气壮的。”
“第二,还价失败后的反应。脸红,窘迫,甚至带着点委屈。这暴露了你的生疏和不适应。一个长期生活在此地主妇,对市场的规则和价格浮动早已习以为常。”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周瑾瑜的目光锐利地盯住她,“在被摊主质疑时,你下意识冒出了南洋口音。这是致命的疏忽!我提醒过你无数次,要彻底融入,忘记你原本的一切!你的语言,你的习惯,甚至你思考问题的方式,都必须是‘林秀云’的!”
顾婉茹的脸色随着他的话语,一点点变得惨白。她握着筷子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
“第四,当巡警出现时,你的反应是空白和恐惧。虽然情有可原,但这说明你的心理素质还远远不够。在任何情况下,哪怕内心再恐慌,表面也必须维持镇定,快速思考对策,而不是呆立原地任人宰割。”
“第五,”周瑾瑜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继续着这场冷酷的审判,“在我出现之后,你全身瘫软,几乎无法站立。这种依赖和脆弱,同样不符合一个独立持家的妻子形象。在外人面前,尤其是在危机时刻,夫妻之间应该是相互支撑,而不是一方完全依赖另一方。”
他一条条列举,将她白天的狼狈、失误、不堪,血淋淋地摊开在餐桌上,摊开在灯光下。没有怒吼,没有斥骂,但这种平静到极致的剖析,比任何疾言厉色都更具杀伤力。
顾婉茹听着,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站在冰天雪地里,每一寸肌肤都暴露在寒风之中,羞耻、难堪、委屈、后怕……还有一股被全盘否定的愤怒,像岩浆一样在她体内奔涌、冲撞!
她一直紧绷的神经,一直压抑的情绪,在这一刻,终于彻底崩断了!
“够了!”
她猛地站起身,双手狠狠拍在桌子上,震得碗碟哐当作响!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混合着愤怒和绝望的嘶喊冲口而出:
“是!我错了!我全是错!我笨!我蠢!我连买个菜都买不好!我连话都不会说!我离了你就活不下去!行了吧?!”
她死死地盯着周瑾瑜,胸口剧烈起伏,声音因为激动而尖锐颤抖:“你是不是很得意?是不是觉得我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累赘?一个需要你时时刻刻擦屁股的废物?!”
周瑾瑜依旧坐在那里,面对她的爆发,脸上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没有。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眼神深邃得像寒潭,让人看不透底。
他的沉默,更像是一种无声的蔑视,彻底点燃了顾婉茹心中最后的理智。
她猛地抓起面前那只粗瓷饭碗,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啪嚓——!”
清脆刺耳的碎裂声,在寂静的房间里骤然炸响!白色的瓷片和残剩的饭粒四散飞溅,如同她此刻支离破碎的情绪和尊严。
摔完碗,顾婉茹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后退两步,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失声痛哭起来。所有的压力、恐惧、委屈,都在这一刻随着眼泪决堤而出。
周瑾瑜看着地上狼藉的碎片,又看了看那个缩在墙角、哭得浑身颤抖的年轻女子,他放在膝盖上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但最终,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
他只是缓缓站起身,绕过地上的碎片,走到窗边,点燃了一支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背影依旧挺拔冷硬,仿佛身后那场崩溃与他毫无关系。
无声的晚餐,以最激烈的方式戛然而止。裂痕,如同地上那些飞溅的瓷片,清晰而尖锐地横亘在两人之间。
(第二十章 完)
【下一章预告:情绪崩溃的深夜,周瑾瑜一反常态的冷静剖析与近乎残酷的安慰,将揭示潜伏工作最血腥的真相。紧绷的关系能否找到新的平衡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