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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中一次笨拙的肢体接触,成了打破沉默坚冰的裂缝。

当萧执的手握住苏渺手腕的刹那,少年僵硬的骨骼下藏着旧日伤疤,而护卫染血的肩头压着未愈的刀口。

这场临时起意的防身教学,在疼痛与靠近中催生出意想不到的默契——直到夜色里不速之客的阴影再度笼罩小院,苏渺怀中沉寂的玉佩骤然滚烫如烙铁。

晨光艰难地穿透堆积的云层,吝啬地洒在积着薄雪的小院里。空气冰冷刺骨,每一次呼吸都带出一小团白雾。苏渺裹紧了身上那件明显过于宽大的棉袍——那是萧执的旧衣,粗糙厚实,残留着一点属于那个男人的、混合着皂角和铁锈的冷硬气息。他站在檐下,看着院中那个沉默的身影。

萧执正在练刀。

没有呼喝,没有花哨的招式,只有最简单、最直接的动作。劈、砍、撩、刺、格。刀锋破开凝滞的寒气,发出短促而尖锐的嘶鸣。他高大的身形在雪地映衬下显得格外挺拔,动作精准得如同用尺子量过,每一次挥臂,每一次拧腰,都蕴含着爆炸性的力量,又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韵律感。汗水顺着他冷硬的侧脸线条滑下,滴落在冰冷的泥土上,瞬间消失不见。

苏渺看得有些入神。这纯粹的、属于力量与技巧的美感,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秩序感,与他过往经历过的所有混乱、污浊和无力截然不同。他下意识地模仿着萧执格挡的动作,抬起手臂虚虚一挥。

“错了。”

低沉的声音突然在极近处响起,惊得苏渺猛地一颤,几乎原地跳起来。他完全没察觉萧执是什么时候收刀走过来的。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带着刚剧烈运动后的热气,还有那股强烈的、属于萧执的压迫感。

萧执的目光落在苏渺抬起的手臂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手臂抬得太高,空门大开。”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苏渺脸上有些发热,立刻把手放了下来,局促地低下头,盯着自己从宽大袖口里探出的、冻得有些发红的指尖。指尖上还残留着昨日被粗糙麻绳磨破的细小伤痕。

一阵短暂的沉默在冰冷的空气里弥漫。只有远处几声寒鸦的啼叫,更添寂寥。

就在苏渺以为对方会像往常一样转身离开时,一只带着厚茧、骨节分明的大手,突然毫无预兆地伸了过来,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一把抓住了他纤细的手腕!

“啊!”苏渺短促地惊呼一声,浑身瞬间僵硬得像块石头。那手掌的温度极高,像一块烙铁,透过薄薄的皮肤直接烫到了他的骨头里。一股混杂着惊恐和强烈不适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过往那些被粗暴拉扯、禁锢的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他下意识地剧烈挣扎起来,另一只手也本能地去掰萧执的手指,声音都变了调:“放开!你…放开我!”

萧执的手却像铁钳,纹丝不动。他甚至没有低头看苏渺一眼,目光依旧平视前方,仿佛只是在调整一件物品的位置。他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着点刻板的教学意味,与苏渺的惊惶形成刺对比:“别慌。教你防身的第一点:被抓住手腕,挣扎的方向不对,只会耗尽力气。”

他手腕微一用力,巧妙地带着苏渺的手臂转动了一个角度。“手腕是弱点。被抓时,顺着对方力道方向转,同时身体下沉。”他边说边示范,动作干净利落。苏渺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牵引着自己,身体不由自主地跟着动作,原本紧绷的对抗瞬间被瓦解。他被迫贴近了萧执的身侧,鼻尖几乎撞到对方被汗水浸湿、紧贴在结实肌肉上的粗布中衣。那股混合着汗水和铁锈般冷硬气息的味道更加浓烈地包裹了他,让他一阵眩晕。

“看明白没有?”萧执低沉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呼吸喷在他发顶。

苏渺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他强迫自己冷静,拼命压制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尖叫和颤抖。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点淡淡的铁锈味,才勉强找回一丝声音,细若蚊蚋:“……明、明白了。”

萧执似乎这才察觉到他异样的僵硬和恐惧。他抓着苏渺手腕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松了一点点力道,但依旧没有放开。他低头,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苏渺脸上。少年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被咬得没了血色,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像受惊的蝶翼。那双总是带着疏离和戒备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满了惊惧和强撑的倔强。

萧执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像是某种被打扰的困惑,又像是某种极其陌生的、不知如何处理的触动。他移开目光,声音似乎比刚才更低哑了一点:“再来一次。别怕,跟着我的力。”

这一次,他的动作明显放缓了许多,带着苏渺手腕转动的力道也轻柔了不少,更像是一种引导。苏渺僵硬地、笨拙地模仿着。当身体再次被带着下沉时,他瞥见了萧执右肩处深色粗布衣料上,一片异常深暗的湿痕。

是血。

苏渺的动作猛地顿住。他想起来了。昨天那个凶悍的侯府护卫临死前反手一刀,虽然被萧执格开大半,但刀尖还是划破了他的肩头。昨天夜里光线昏暗,他又惊魂未定,根本没注意到。此刻在晨光下,那洇开的暗红格外刺眼。血显然浸透了包扎的布条,又渗了出来。

“你…你的伤……”苏渺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促。

萧执顺着他的目光瞥了一眼自己的肩膀,眉头都没动一下,仿佛那伤口长在别人身上。“皮外伤,无碍。”他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抓着苏渺手腕的手却依旧稳固,“集中精神。手腕转动要快,身体下沉要果断。这招练熟,寻常人抓不住你。”

苏渺看着那刺目的暗红,又感受到手腕上那滚烫却异常稳定的力道,一种极其怪异的情绪在心底滋生。恐惧还在,但似乎被另一种更强烈的东西压下去了一点——是愧疚?还是某种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的、被这强大而沉默的保护所引发的微弱安心?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努力忽略那灼人的体温和浓烈的气息,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动作上。

“好……再来。”他的声音依然很轻,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坚定。

萧执没说话,只是再次引导着他的手臂转动、下沉。这一次,苏渺没有挣扎,而是努力去感受那股力量的走向和身体协调的要点。他的动作依旧生涩,但那份源自恐惧的僵硬似乎褪去了一些。

“记住这个角度。”萧执的声音近在咫尺,气息拂过苏渺的耳廓,“用巧劲,不是蛮力。”

接下来是挣脱后的反击动作。萧执松开他的手腕,示范了一个快速肘击的动作,目标是对方脆弱的肋下或心窝。“快,准,狠。一击即退,不要纠缠。”他的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令人心悸的破风声。

轮到苏渺练习空击。他学着萧执的样子,拧腰、沉肩、送肘。然而动作软绵无力,轨迹歪斜,身体也摇摇晃晃,重心不稳。

“腰腹发力,像拧紧的弓弦突然松开。”萧执上前一步,大手直接按在了苏渺平坦的小腹上。隔着厚厚的棉袍,那滚烫的掌心温度依旧清晰无比地传递过来。

“!”苏渺像被火炭烫到,整个人猛地一缩,差点跳开。脸上瞬间烧得通红,连耳根都染上了绯色。

萧执似乎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他的手掌用力按实,声音依旧刻板:“这里,收紧。感受力量从脚底传上来,过腰腹,再送出去。”他另一只手抓住苏渺的肩膀,帮他调整姿势,像在摆弄一个姿势错误的木偶。“肩膀放松,别耸肩。力要透出去,不是憋在身体里。”

苏渺窘迫得几乎要窒息,所有的感官似乎都集中在了小腹那只滚烫的手掌和肩头那不容置疑的力道下。他感觉自己像个提线木偶,僵硬地按照指令收紧腹部,尝试发力。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一半是累的,一半是这极度靠近和肢体接触带来的巨大压力。

就在他再一次尝试拧腰送肘时,动作幅度稍大,左臂下意识地抬高,宽大的袖口滑落下去,露出了一截过分纤细苍白的手腕。而在那腕骨上方约三寸的地方,一道狰狞扭曲的旧伤疤赫然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那疤痕呈深褐色,边缘不规则,像一条丑陋的蜈蚣蜿蜒在细腻的皮肤上,显然是很久以前被某种锐器深深割伤后留下的。

萧执的目光瞬间锐利如鹰隼,牢牢钉在那道疤痕上。他按在苏渺小腹的手掌猛地收紧了一下,力道大得让苏渺闷哼出声。

“这伤?”萧执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带着一种几乎要凝结空气的寒意。他盯着那道疤,眼神锋利得像要剜开皮肉,看清里面隐藏的所有过往。

苏渺触电般猛地抽回手臂,迅速将袖口拉下,严严实实地遮住了那道丑陋的痕迹。他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垂落,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刚才练习时产生的那一点点微弱的暖意和专注瞬间被刺骨的寒意取代。他没有回答,只是更紧地抱住了自己的手臂,仿佛这样就能抵御那瞬间汹涌而来的冰冷记忆。

空气仿佛凝固了。晨光似乎也黯淡了几分。

萧执看着少年骤然缩紧的防御姿态,那道伤疤所代表的过往如同无声的控诉,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他喉头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抿紧了薄唇,那股生人勿近的冷硬气息重新笼罩了他,比之前更甚。他沉默地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那短暂靠近的距离。

“今日到此为止。”他的声音恢复了最初的冰冷疏离,甚至比之前更沉,带着一种压抑的暗流,“回屋去。”

苏渺如蒙大赦,几乎是踉跄着转身,逃也似的冲回了那间简陋却暂时安全的屋子,紧紧关上了房门,背靠着门板剧烈地喘息。手腕上被萧执抓握过的灼热感尚未完全消退,小腹似乎还残留着那滚烫手掌的按压,而左臂那道旧伤疤下的骨头,却仿佛在隐隐作痛,提醒着他永远无法摆脱的过去。

夜幕像一张巨大的、浸透了墨汁的毡毯,沉重地覆盖下来,将城外这座孤零零的小院彻底吞没。白日的短暂喧嚣和那场别扭的“教学”早已沉寂,只剩下无边的死寂和深入骨髓的寒冷。

苏渺蜷缩在土炕的角落,身上盖着萧执那件厚重的旧棉袍,却依旧感觉不到多少暖意。寒意仿佛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钻进骨头缝里。他睁着眼睛,在绝对的黑暗中徒劳地望向屋顶模糊的轮廓,白日里手腕的灼热、小腹的滚烫按压感、左臂旧伤的隐痛,还有萧执最后那冰冷锐利的眼神……各种混乱的感觉和画面在脑海里反复冲撞,让他疲惫不堪却又无法入睡。

就在意识在混沌的边缘沉浮时,一种异样的感觉毫无征兆地攫住了他!

不是声音,不是景象。

是怀里的玉佩!

那枚自他有记忆起就贴身佩戴的、温润微凉的玉佩,此刻竟毫无缘由地、剧烈地发烫起来!那温度来得极其突兀且迅猛,如同在冰天雪地里突然贴上了一块烧红的烙铁!

“呃!”苏渺被烫得浑身一激灵,瞬间从昏沉中彻底惊醒,心脏狂跳起来。他下意识地伸手入怀,指尖触碰到那枚小小的玉璧。入手的感觉不再是温润,而是一种诡异的、仿佛拥有了生命般的灼热!那热度穿透薄薄的里衣,烫得他胸口皮肤一阵刺痛。

怎么回事?!

这玉佩从未有过如此异状!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上头顶,比窗外呼啸的北风更冷。白日里那种被窥视的、如芒在背的冰冷感觉,毫无预兆地再次攫住了他,而且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清晰!仿佛黑暗中潜伏的毒蛇,终于露出了致命的獠牙,无声地锁定了猎物。

苏渺猛地屏住呼吸,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像一只受惊的小兽,在黑暗中僵硬地蜷缩着,连指尖都不敢再动一下,所有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极致,拼命地捕捉着屋外任何一丝细微的声响。

死寂。

依旧是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寒风刮过枯枝发出的呜咽。

然而,那玉佩的滚烫却在持续,像一颗在他心口剧烈搏动的心脏,无声地发出最尖锐的警报!而那道冰冷的、充满恶意的“视线”,也如同实质的冰锥,穿透了薄薄的墙壁,牢牢地钉在他身上!

屋外,寒风卷着碎雪,打着旋儿掠过光秃秃的枝桠。一片枯叶被风裹挟着,轻轻飘落在小院紧闭的柴扉之外。而在距离柴扉不到十步远的、更深沉的黑暗阴影里,一双眼睛,正透过柴扉的缝隙,无声地、贪婪地窥视着院内那间亮起微弱灯火的简陋小屋。

那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针,精准地刺向苏渺所在的方向。

柴扉之外,枯叶落地无声,寒意却如毒蛇吐信,悄然勒紧了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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