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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露殿深处,灯火通明,却驱不散那股无形的、渗入骨髓的寒意。

巨大的殿宇空旷得令人心慌,只有角落里更漏滴水的声音,规律得如同催命的鼓点。

皇帝李世民坐在御案后,明黄色的常服在灯火下显得格外刺眼。

他手中把玩着一枚通体乌黑、尾端缠绕着染血金丝萱草锯齿纹的飞镖——正是昨夜钉在李泰床头的那枚索命符。

指尖感受着冰冷的金属触感和金丝锯齿的锋利棱角,眼神幽深如寒潭,看不出任何情绪。

常何垂手肃立在御阶之下,隔着数丈的距离,身体站得笔直,如同一柄收入鞘中的古刀。

他将自己在光德坊那间破败茅屋内的所得所知,包括柳元族叔那酒后崩溃的哭诉、那惊心动魄的“襁褓托孤”、那声泣血的“主人遗留的最后骨血”以及“对不起大郎”的忏悔,原原本本,没有任何修饰,如同最精准的刻刀在石上凿字般,清晰无误地呈报完毕。

每一个字落下,都仿佛在这死寂的大殿里砸出一声闷响。

汇报结束。

殿内陷入了更加恐怖的死寂。

只闻更漏滴答、滴答、滴答。

每一滴水珠落下,都像是砸在紧绷的神经上。

李世民没有说话。

他没有震惊失色,没有拍案而起,甚至没有抬眼看一下阶下的常何。

他只是依旧垂着眼眸,专注地看着手中那枚冰冷的“渊”字飞镖,仿佛那上面刻着世间最精妙的微雕。

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只有烛光在他深邃的眼窝里投下浓重的阴影。

但这平静,比任何暴怒都更让常何感到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

那是风暴中心的绝对死寂,是火山喷发前最后的凝固。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淌。

许久。

“嗬!”

一声极轻、极低,仿佛是从喉咙最深处挤压出来的气音,打破了死寂。

李世民终于缓缓抬起了眼眸。

那双眼睛!

不再是平静无波!

两道如同实质寒光般的视线,瞬间锁定了阶下的常何!

那目光锐利、冰冷、仿佛能洞穿一切表象,直刺入灵魂最深处!

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绝对威压和一丝了然于胸的残酷讥诮!

“隐-太-子!”

李世民缓缓地吐出这三个字,声音不高,却如同沉雷碾过殿堂的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重逾千钧的份量。

他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森寒。

“李建成,好,很好。死了十几年,阴魂还不散,骨血竟还有余孽在人间游荡?真是让朕意外,又---”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极其冰冷的弧度,

“又似乎,不那么意外。”

常何心头剧震!

皇帝的反应,完全在他预料之外!

没有震惊追问,只有冰冷的确认和一种早有所料的了然?!

难道---?

“陛下,您---”

常何那万年不变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极其细微的裂纹,那是认知被瞬间颠覆的震动。

他捕捉到了皇帝话语中那可怕的内在逻辑——陛下似乎对隐太子血脉可能存于世,并不真正感到意外?!

李世民没有回答常何的震惊。

他将手中的“渊”字飞镖轻轻放在御案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嗒”响。

他身体微微后靠,倚在龙椅宽大的靠背上,目光却依旧锐利如鹰隼,穿透殿内的灯火,投向更深远的虚空,仿佛在追溯着某些被尘埃覆盖的往事。

“常何,”

他开口,声音恢复了那种特有的、带着金属质感的沉稳,却蕴含着更深的寒意,

“你觉得,柳元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常何立刻收敛心神,压下翻涌的惊涛,沉声道:

“回禀陛下。柳元其人,籍贯关中,出身微末,早年履历模糊。表面上看,曾是陛下秦王府时期外围最低等的卫卒,后机缘巧合在太上皇起兵时期因功升职至校尉,遂调入当时的隐太子李建成麾下的六率,玄武门之变后,因伤或不明原因退出,辗转沦为闲杂人员,整天和太上皇旧部聚集一起。”

“此人看似卑微懦弱,实则极擅伪装,心志坚韧如铁,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数十年如一日藏身淤泥而不改其志,是顶尖的死间。其忠诚,经查证,并非指向太上皇,而是隐太子血脉。”

“忠诚?”

李世民嘴角那抹讥诮的弧度更深了,

“他忠诚的,仅仅是隐太子的血脉吗?”

常何微微一怔。

“或者说,”

李世民的目光收回,重新落在常何脸上,带着洞察一切的锐利,

“你觉得,柳元效忠的对象,是李渊那个老糊涂?还是李建成留下的那个还在吃奶的孽种?”

问题尖锐如刀!

直指核心!

常何的思绪在电光火石间急速运转!

柳元族叔的话清晰在耳:

“主人留下的最后一点骨血,比我的命,比全族的命都金贵!”

柳元潜伏时忍受屈辱,守护秘密,直至在暗卫手中身死也不吐露一字,其指向性无比明确——一切为了隐太子遗孤!

为了那个血脉!

“回陛下,柳元至死守护的,是隐太子血脉无疑。太上皇恐非其真正效忠对象。”

常何斩钉截铁地答道。

“不错。”

李世民点了点头,肯定了常何的判断。

但他的眼神却变得更加幽深,仿佛蕴含着更可怕的漩涡。

“那‘渊字令’呢?这块搅动着长安风云、让朕那位好父皇念念不忘、引着魏王那个蠢儿子自投罗网的令牌。它,又是谁的?”

常何心念急转,结合调查所得,思路瞬间贯通:

“臣以为,‘渊字令’本身,极可能是武德末年、玄武门巨变之后,那些侥幸逃脱、心怀不甘的东宫旧部核心人物隐太子的那些死忠,为了凝聚残余力量、混淆视听、谋求复辟而精心打造的一面‘旗帜’,一个‘名号’!”

他们借用太上皇的名讳,是因为太上皇地位尊崇,又对陛下心怀怨望,是天然最好、最具迷惑性的挡箭牌!既可吸纳一些对太上皇存有旧念的势力,又可最大程度地隐藏其真正核心——隐太子遗孤及死忠复辟的野心!”

“渊字令,名渊实隐!太上皇更像是被他们推到台前、吸引陛下和百骑司还有我暗卫目光的一个幌子!”

“说得很好。”

李世民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只是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沉闷的声响。

“一个幌子。一个被蒙在鼓里,或者说,自以为是棋手,实则也被别人牵着鼻子走的老糊涂。”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冷酷,有讥讽,甚至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

“那你再想想,我那好父皇,真就那么糊涂吗?他真就那么容易被一群东宫余孽利用?”

常何的呼吸猛地一滞!

皇帝的反问,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他脑海中最后的一层迷雾!

一个更加令人毛骨悚然、更加宏大也更为残酷的棋局,骤然浮现!

是啊!

以李渊的老谋深算,对权力的敏感和掌控欲,他怎么可能完全沦为别人操控的傀儡?

他甘心只做一面被利用的旗帜?

他默许甚至某种程度上推动了渊字令的存在,容忍李泰去接触这股力量,真的是单纯的昏聩和被蒙蔽吗?

“陛下,您的意思是?”

常何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李世民猛地站起身!

他的动作并不快,却带着一股龙腾之势,瞬间让整个大殿的空气都为之一凝!

烛火在他身后巨大的墙壁上投下摇曳而极具压迫感的阴影。

“李渊!朕的好父皇!”

李世民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金铁交鸣,蕴含着压抑了不知多少年的雷霆之怒和冰冷的洞察,

“你真当他对‘渊字令’的底细一无所知?你真当他不知道那些隐藏在令牌背后的暗流涌动?!”

他大步走下御阶,每一步落下,都仿佛带着千钧之力,踏在人心之上。

他停在常何面前仅一步之遥,那双如同燃烧着冰焰的眸子,死死锁定了常何的眼睛:

“他比谁都清楚!他只是不在乎!或者说,他乐见其成!”

“他给太子承乾方便——醉仙居的利益输送,你以为他不知?!他给魏王李泰方便——默许甚至纵容李泰接触渊字令,自以为掌控了力量!他放任那些旧部打着他的旗号活动——那些所谓的‘象征’特权,是他维持影响力的手段!”

“他高高坐在太安宫里,像个冷漠的看客!”

“你以为他在看什么?”

李世民的语速越来越快,每一个字都如同淬火的钢钉,狠狠凿入常何的认知深处!

“他在等着!等着他的孙子们,如同磨刀石上的刀锋,替他把碍眼的人和事,都清理干净!”

“他给承乾和李泰的不是恩宠,是磨刀石!他给那些旧部的也不是信任,是诱饵!”

“他就是想看着,看着承乾和李泰这两个不自量力的蠢货,用朕给他们的刀,去砍断朕的羽翼,去搅乱这朝局!他更想看着,看着那些心怀鬼胎的东宫余孽,借着他‘渊’字的名号蹦跶出来,最后被朕的铁拳碾得粉碎!”

“他在等!等一个时机!等他的孙子们斗得筋疲力尽,等那些隐藏的毒蛇全部暴露!等朕被这内忧外患耗尽心神!”

“然后呢?”

李世民的声音陡然降至冰点,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嘲弄,

“然后他或许就能看到,他失去的东西会不会有一丝机会,重新回到他那双早已枯槁的手里?哪怕只是一点点幻影?”

惊雷!

这才是真正的惊天之雷!

常何那如同铁石般坚韧的心志,在这一刻也被这赤裸裸的、直指权力本质最黑暗内核的剖析,震得心神摇曳,几乎站立不稳!

借刀杀人!

李渊根本不是在利用渊字令!

他是在利用整个局势!

利用自己两个争权夺利的亲孙子!

利用那些复仇心切的隐太子旧部!

甚至,也在利用坐在龙椅上的皇帝李世民!

他像一个最高明的棋手,将自己残存的影响力和不甘作为诱饵,抛入这权力的角斗场,冷眼旁观着所有的刀锋互相砍杀,等待着坐收那渺茫的渔翁之利!

柳元和他守护的遗孤,渊字令和李泰的野心,甚至百骑司的清剿行动,统统都可能只是李渊棋盘上被利用的棋子!

都是为了引出更深的水下巨鳄,或者消耗对手力量的工具!

“陛下---”

常何的声音带着一丝干涩,他需要重新消化和理解这骇人听闻的全局。

柳元的身份反转,从单纯的效忠对象不明,到揭示其隐太子死士的本质,已经足够震撼。

而此刻,皇帝陛下对太上皇李渊那近乎诛心的剖析,则将整个漩涡的层次提升到了一个更加恐怖的高度!

这才是真正的深水巨鳄!

不动声色,却能搅动吞噬一切的暗流!

李世民看着常何眼中那无法掩饰的震动,缓缓收敛了外放的锋芒。

他转身,重新走回御阶之上,坐回龙椅。

高大的身影在灯火下拉得更长,充满了帝王的孤寂和掌控一切的冷酷。

“柳元的身份,是‘隐’,不是‘渊’。”

李世民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定论,

“他是隐太子李建成埋下的种子,一颗在玄武门血火中侥幸存活的、带着剧毒的种子!渊字令,不过是这颗种子为了汲取养分、遮蔽风雨而攀附的一棵看似粗壮,实则也朽了大半的老树。”

“至于朕那位父皇---”

李世民的目光投向殿外无边的黑暗,嘴角再次勾起那抹冰冷的弧度,

“他以为自己是执棋者?还是那颗蛰伏在棋盘之外、等待时机的毒眼?”

他收回目光,看向阶下心神尚未完全平复的常何,语气斩钉截铁:

“盯死太安宫!那里飞出一只蚊子,朕也要知道它翅膀上沾的是哪里的花粉!”

“渊字令残余旧部,尤其是那些真正死忠于隐太子一脉的核心,顺着柳元这条线,给朕挖!掘地三尺!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还有---”

李世民的眼中寒芒暴涨,

“那个遗孤!柳元用命护着的‘小主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绝不能让那条血脉再成祸根!”

“臣,遵旨!”

常何深深躬下身,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凛冽杀机。

他明白,一场超越魏王谋逆、直指帝国根基最深暗流的终极猎杀,已经悄然拉开了序幕。

柳元之谜的揭开的,是远比一个令牌、一个亲王谋反更加幽深、更加致命的权力漩涡。

真正的风暴眼,此刻才显露出其吞噬一切的獠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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