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景帝那道石破天惊的诏书,正以日行八百里的速度,通过帝国四通八达的驿道系统,传遍天下每一个郡国。
“征召天下方士异人,能解北方之危者,封侯赏地!”
这道诏令,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千层巨浪。在经历了七国之乱的动荡后,本已趋于沉寂的民间,再次被一种混杂着恐惧、贪婪与狂热的气氛所点燃。
一时间,各色人等,怀揣着各自的目的,从帝国的四面八方,如百川归海般涌向京师长安。
有仙风道骨、鹤发童颜的老道,身背桃木剑,手持拂尘,自称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有来自荆楚之地、浑身刺满诡异符文的巫觋,当街跳起大神,口中念念有词,宣称能请来远古神灵,驱散邪雾;有精通岐黄之术的太医院郎中,带着一车车的草药,试图从“疫病”的角度来解释这场灾难,认为这是前所未见的恶性瘴气;甚至还有不少落魄的书生,自称于梦中得授天书,能布设九宫八卦阵,引动天雷,将妖邪一举歼灭。
长安城内,从未如此“热闹”过。为了安置这些鱼龙混杂的“异人”,朝廷专门在城西辟出了一处巨大的馆驿,赐名“招贤馆”,由数名德高望重的博士官牵头,进行初步的甄别与考察。
杜衡,因其对古籍的熟悉和在朝堂上的独特建言,也被景帝特批,加入了甄别行列。
踏入招贤馆的那一刻,杜衡仿佛进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集市。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熏香、草药、烈酒和汗液混合的怪味。那些所谓的“异人”,三五成群,高谈阔论。有的吹嘘自己曾于东海之滨斩杀过千年妖蛟,有的则声称自己能与山川精怪对话。他们看着彼此的眼神,充满了审视、轻蔑与不屑,仿佛只有自己才是真命天子,其余皆是跳梁小丑。
甄别工作很快就变成了一场闹剧。
一名来自东海的方士,在博士官面前唾沫横飞地描述自己如何能“画地为牢”,将那片灰雾永久困住。当杜衡冷不丁地插问一句:“先生可知,雾中嗡鸣之声,可否用符咒压制?”那方士顿时语塞,支支吾吾半天,最后只能以“天机不可泄露”为由搪塞过去。
一名自称能“神游太虚”的巫女,在听闻军报中“行尸不畏刀剑”的细节后,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眼神躲闪,借口“法器未备”,当晚便偷偷溜出了招贤馆,消失在长安的夜色中。
绝大多数人,不过是想在这场国难中骗取一些赏金的江湖骗子。他们夸夸其谈,言辞凿凿,但在北疆传来的那些具体、详尽而又恐怖的描述面前,他们的谎言不堪一击。短短几日,招贤馆中的人便溜走了一大半。
杜衡冷眼旁观这一切,心中愈发沉重。他体内的巫血,在这些所谓的“异人”面前,毫无反应,冰冷而沉寂。他知道,这些人中,没有一个能真正理解那片雾的本质。
然而,就在他几乎要绝望之际,他发现了两个例外。
第一个,是一位来自巴蜀深山的老巫师。他极其沉默,与周围那些夸夸其谈的人格格不入。他总是独自一人坐在馆驿最阴暗的角落里,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麻衣,脸上布满了刀刻般的皱纹,双眼浑浊,仿佛早已看透了世间一切。他从不多言,也从不参与任何讨论。
杜衡是在一次例行问询中注意到他的。当博士官照本宣科地读出军报中关于“雾气带有刺鼻的金属腥臭”的描述时,杜衡敏锐地捕捉到,那位一直如同老僧入定般的老巫师,身体猛地一颤。
他的脸上,那层古井无波的伪装瞬间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极致的恐惧与厌恶。他的嘴唇翕动着,用一种极其古老、杜衡从未听过的巫语,喃喃自语了一句。
声音极轻,但杜衡体内的巫血却在那一瞬间产生了剧烈的共鸣!他听懂了那句古奥巫语的大意——“金煞蚀界”。
金煞!不是金属,而是“金煞”!这与星图幻象中那股冰冷、锐利、带有毁灭气息的黑色潮水,何其相似!杜衡的心脏狂跳起来,他立刻想要上前追问,但那老巫师已经重新闭上了眼睛,浑浊的眼球深处,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惊恐的余波。无论杜衡之后如何尝试搭话,他都一概不理,仿佛一尊拒绝与外界沟通的石像。
第二个引起杜衡注意的,是一位来自齐地的博士,名叫淳于越。他并非方士,而是一位严谨的学者,毕生致力于研究先秦乃至更早的祀典与神话。他不像其他人那样夸夸其谈,而是抱着一堆残破的竹简,日夜不停地翻阅、比对。
在一次甄别会上,当所有人都束手无策时,淳于越扶了扶眼镜,迟疑地开口了。
“臣……臣于《归藏易》残篇及一些上古祀典的零星记载中,发现过一些蛛丝马迹。”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古籍中提到,在黄帝‘绝地天通’之前,天地间的通道并未完全关闭,常有‘恶瘴’、‘煞灵’自虚空中降下,为祸人间。这些煞灵无形物质,能侵蚀心智,腐化万物。”
他顿了顿,看向景帝派来的主事官员,继续说道:“记载中提到,抵御这些煞灵,并非依靠兵戈,而是需要布设一种名为‘结界’的阵法。此阵需以特殊的玉石为阵眼,引动星辰之力,方能形成一道凡人肉眼不可见的屏障,将煞灵隔绝在外。只是……‘绝地天通’之后,相关典籍大多被焚毁或封存,此法早已失传,只留下一些语焉不详的传说。”
玉石!星辰之力!结界!
这些词汇,如同惊雷,在杜衡的脑海中炸响。这与他脑海中那卷古老的星图,以及他母亲留下的那枚玉璜碎片,隐隐吻合!星图记录的星辰轨迹,玉璜的特殊材质……难道,这就是“绝域”仪式的关键?
杜衡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激动,他仿佛在黑暗的隧道中,终于看到了一丝微光。
他立刻试图接近这两个人。他先去找那位巴蜀老巫师,带着从兰台抄录的一些关于古蜀祭祀的残卷,希望能以此打开话匣子。但老巫师只是瞥了一眼那些竹简,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屑与警惕,用生硬的关中话回了句:“官府之人,不懂敬畏。”便再也不肯多说一个字。他像一头受伤的孤狼,拒绝任何人的靠近。
杜衡又转而去拜访淳于越博士。这一次,交流要顺畅得多。淳于越对杜衡的博学大为赞赏,两人彻夜长谈,从《山海经》的异兽聊到《吕氏春秋》的月令,从上古的图腾崇拜聊到阴阳五行的流变。
然而,当杜衡将话题引向“结界”的具体操作时,淳于越却显得力不从心。
“杜兄,恕我直言,”淳于越苦笑着摇了摇头,“我所知,皆源于故纸堆。古籍中只言片语地提到‘南和之璧’、‘北玄之玉’,以及‘七星连珠之时,方可设坛’。但何为‘南和之璧’?星辰之力又该如何‘引动’?这中间的仪式、咒文、阵法,早已湮没在历史长河之中。我……我只是个读书人,只会纸上谈兵啊。”
他摊开双手,满桌的竹简,记录的都是希望,却又都是绝望。
杜衡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找到了线索,证实了自己的猜想,但这些线索都是破碎的、不完整的。老巫师拥有关键的实践知识,却守口如瓶;齐博士拥有理论基础,却无法付诸实践。
就在这时,一封来自北疆的、被血浸透的加急军报,被送到了招贤馆。军报上,窦婴用沉重的笔触写道:马邑外壕沟内,已积满了近千具“行尸”的残骸,但雾中的嘶吼声却愈发密集,城中士气已濒临崩溃。
杜衡握着军报,指尖冰凉。
他感到一种强烈的紧迫感,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正扼住帝国的咽喉,而且正在一点点收紧。时间不多了。希望就在眼前,却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他站在招贤馆的庭院中,看着天边那轮被乌云遮蔽的月亮,紧紧攥住了怀中那枚温热的玉璜碎片。他知道,他不能再指望别人了。
或许,解开这一切秘密的钥匙,并不在巴蜀的深山,也不在齐地的故纸堆,而就在他自己身上——在他那流淌着“巫真”之血的血脉里,在他脑海中那卷无人能懂的星图中。
他必须找到一种方法,将老巫师的“知”与淳于越的“理”,与自己血脉中的“力”结合起来。
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而他,必须在与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彻底淹没长安之前,找到点亮烛火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