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猫成功的三百块咨询费，朱革最终和孙勇“五五开”了。孙胖子拿着那一百五十块钱，兴奋得像是分到了百万巨款，非要在路边摊请朱革吃烤串庆祝，美其名曰“ reinvest （再投资）团队士气”。
“看见没？看见没？”孙勇一手举着油乎乎的肉串，一手挥舞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着王大姐后来发来的、小雅抱着失而复得的雪球笑得开心的照片，以及一连串的感谢语音，“这就是口碑！这就是案例！咱们‘玄革咨询’这金字招牌，算是擦亮了一角！”
朱革咬着烤串，心情也久违地轻松了些。那成功寻猫的成就感，以及实实在在拿到手的报酬（虽然平分后只剩一百五），确实像阴霾里透出的一缕阳光，温暖了他近乎冻结的自信。他开始觉得，跟着玄微子学这“离谱”的相术，或许真不是一条绝路。
然而，这种轻松感并没能持续太久。当他第二天上午再次踏入“白云互联网道观”时，玄微子直接给他泼了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
没有寒暄，没有询问昨日的战果，玄微子在他刚进门时，就随手将一个平板电脑塞到他怀里，屏幕上正暂停着一个热门短视频。
视频封面是一个妆容精致、笑容甜美、眼神仿佛会说话的年轻女孩，Id叫“婉婉的小确幸”，头像背景是温馨的居家布置和一只可爱的布偶猫（显然是道具，并非雪球）。标题是：《和交往三年的男友分手后，我才明白的这些道理……》，点赞量高达几十万。
“分析她。”玄微子言简意赅，自己则坐回电脑前，继续捣鼓他那似乎永远也调试不完的代码。
朱革愣了一下，捧着平板，有些不明所以：“老师，分析什么？她的面相？隔着屏幕，还带着这么厚的妆……”
“谁让你看骨相了？”玄微子头也不回，语气带着惯常的不耐烦，“看‘人设’，看表演，看她在视频里构建的那个‘婉婉’，和她试图传递的‘能量场’，与真实的可能性之间，有多大的鸿沟。用我教你的所有东西去‘感’，去‘析’。这是互联网时代相师的基本功——隔着网线，鉴别人心真伪。”
网络鉴人？隔着屏幕和滤镜？
朱革感觉这任务比实地找猫还要抽象和困难。他硬着头皮点开视频。
视频里，“婉婉”穿着舒适的居家服，坐在看似随意实则精心布置的光线下，语气轻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哽咽和坚强，分享着自己“被分手”后的心路历程，如何从痛苦中走出，如何学会爱自己，如何发现一个人的生活也可以很精彩……言辞恳切，表情动人，评论区充满了“心疼姐姐”、“抱抱”、“说得太好了”之类的安慰和支持。
单从内容看，这似乎是一个真诚分享失恋经历的励志博主。
朱革起初也有些被带入情绪，但很快，他想起了玄微子的要求。他强迫自己抽离出来，以一个“观察者”而非“观众”的角度，重新审视这个视频。
他暂停画面，仔细看“婉婉”的眼睛。大而明亮，含着泪光，楚楚可怜。但看得久了，朱革隐隐觉得，那眼神深处，似乎缺少一点真正悲伤时该有的“神散”和“空洞”，反而有种……过于清晰的“表达欲”和“掌控感”？她的眨眼频率，她嘴角肌肉在诉说痛苦时的细微控制，似乎都经过精心设计。
他注意她的语言模式。大量使用“你知道吗？”“我真的……”“那个时候……”这类引导共情的句式，词汇重复率高，情感渲染强烈，但具体细节模糊，更像是在套用某种“失恋疗愈”的通用模板。
他观察她的微表情。在提到“前男友”的某些“过错”时，她眉头微蹙，眼神下垂，显得很受伤。但朱革运用玄微子教过的微表情知识，觉得那“蹙眉”的肌肉运动似乎不够自然，更像是一种“表演式”的悲伤。
他甚至尝试着去“感受”视频传递出的整体“气场”。那感觉……很“满”，很“溢”，充满了精心调制出的“正能量”和“脆弱美”，但却缺乏一种真实的、带着毛边和瑕疵的“人气”。就像一杯过度添加了糖精和色素的饮料，乍一尝甜美，细品却觉得腻歪和虚假。
“老师，”朱革放下平板，说出自己的感受，“我觉得……她可能不完全是视频里表现出来的那样。眼神有点‘演’的痕迹，语言模板化，整体‘气’感太刻意，不够真实。像是在……贩卖悲伤，立‘独立坚强失恋女性’的人设？”
玄微子敲代码的手停了一下，转过椅子，脸上露出一丝近似“孺子可教”的表情，虽然转瞬即逝。“继续。”
“但……这只是我的感觉，没有证据。”朱革补充道。
“要什么证据？”玄微子嗤笑，“相术判断，很多时候就是基于这种‘感觉’和细节的‘不合理性’。证据是警察和法律的事。我们的责任，是指出‘疑点’，揭示‘可能性’。”
他拿过平板，熟练地退出短视频平台，点开一个他自己编写的、界面复杂的数据抓取和分析软件，输入了“婉婉的小确幸”这个Id。
瞬间，大量数据流在屏幕上滚动起来：该博主的粉丝增长曲线（在几个失恋主题视频发布后呈现陡峭增长）、评论区高频词汇分析（集中在“心疼”、“坚强”、“学到了”等）、与其他博主的互动模式、甚至是她发布视频的Ip地址波动规律（有时在A城，有时在b城）……
“看这里，”玄微子指着一条数据，“她声称分手后独自疗伤，但Ip显示，在发布那个‘深夜痛哭’视频的同一时间段，她的账号在另一个城市有登录记录，并且与一个标注为‘mcN机构运营助理’的账号有密切后台通信。再看这个，”他又调出一个图表，“她的‘悲伤’关键词使用频率，与平台推广流量注入的时间点高度重合。”
数据和图表冰冷地呈现出来，与朱革刚才那点模糊的“感觉”相互印证。
“这是一个标准的、由mcN机构包装的情感博主。”玄微子下了结论，“‘失恋’是她的内容赛道，‘坚强走出’是她的吸粉密码。她的面相、表情、语言、甚至‘布偶猫’道具，都是这个‘人设’的一部分。她的目的不是分享真实，而是获取流量，最终变现。”
朱革看着那些冰冷的数据，再回想视频里“婉婉”那梨花带雨的模样，不由得感到一阵寒意。网络世界，真真假假，竟然如此难以分辨。
“这还只是初级段位。”玄微子关掉软件，语气带着一丝嘲讽，“更高明的，能完美模仿真实的情绪微表情，构建几乎毫无破绽的‘气场’，甚至利用剪辑、音效、背景音乐来强化心理暗示。普通人很容易被迷惑，投入真情实感，甚至金钱。”
他看向朱革，目光严肃：“你要记住，未来我们的‘咨询’业务，很可能也会接触到网络客户。如果不能练就一双隔屏鉴人的‘火眼金睛’，很容易被虚假信息误导，做出错误判断，甚至砸了自己的招牌。”
接下来的几天，朱革的功课变成了高强度、高密度的“网络鉴人”训练。玄微子给他提供了大量案例：有打着“国学大师”旗号卖劣质风水摆件的，有立“农村淳朴小伙”人设最终被爆出背后有专业团队的，有营造“恩爱夫妻”形象实则早已同床异梦的……
朱革需要从这些博主的视频、直播、图文动态中，寻找人设的裂痕。他学习分析背景环境的 inconsistencies （不一致性），观察微表情与口头语言的矛盾，感受视频整体“气场”与宣称内容的违和，甚至研究他们的粉丝画像和互动模式，来判断其受众群体和真实目的。
这个过程极其耗费心神，甚至比感受绿萝的“气”更让他疲惫。他感觉自己像是在一个巨大的、由谎言和表演构筑的迷宫里穿行，需要时刻保持警惕，甄别真假。好几次，他对着屏幕看得头晕眼花，几乎要呕吐出来。
“觉得恶心就对了。”玄微子在他一次几乎要放弃时，冷冷地说，“这说明你的感知系统正在建立对‘虚假’的排斥反应。这是好事。相术的第一要义，是‘真’。看不透假，如何识得真？”
就在朱革沉浸于这种对“虚假”的辨识训练中时，孙勇那边，又带来了新的“业务”进展。
这次，不是通过他开网约车打听来的，而是王大姐那位找到猫的女儿小雅，主动在微信上联系了孙勇。
语音里，小雅的声音带着些犹豫和好奇：
“孙哥，我有个同学……她最近在网上认识了一个男生，聊得特别好，对方照片看起来也很帅，条件也不错，特别会说话，把我同学迷得不行，最近还要约她见面。但我总觉得……有点不放心，感觉那男生表现得有点太‘完美’了。她听说朱老师很厉害，连猫都能找到……就想问问，朱老师能不能……帮她看看那个男生的社交账号？分析一下他靠不靠谱？她愿意付咨询费！”
孙勇兴奋地把消息转达给朱革时，朱革正对着一屏幕某个“金融巨子”的虚假炫富视频反胃。
听到这个新委托，他抬起头，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眼中闪过一丝混合着疲惫和跃跃欲试的光芒。
网络鉴人？分析网恋对象？
这似乎……正是他这几天被玄微子用各种虚假案例“折磨”后，最适合的实践考核。
他深吸一口气，对孙勇点了点头：
“把那个男生的账号推给我吧。”
第一次正式的网络鉴人委托，来了。
这一次，不再是寻找一只猫，而是甄别一个可能戴着面具的、屏幕背后的人心。
潜龙勿用，但其爪牙，已渐锋利。
能否撕开网络的重重迷雾，洞见真实？
考验，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