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玲珑回永乐县
时序流转，节气更迭。自瑾瑜随祖父与祖母离家游历之后，偌大的侯府仿佛一下子空寂了许多。那往日里总有少年朗朗读书声或嬉笑玩闹声的院落，如今只剩下风吹过竹叶的簌簌清响。
霏霏自然是搬进了文澜苑。为了让霏霏能收心定性，也更系统地学习策论经济之道，罗晴索性将处理家务之余的大半时光都挪了过来，亲自陪着霏霏一同研读。母女二人，一盏灯，两卷书，常常对坐至深夜。知识的涓流细细浸润，悄然冲淡了些许对远行亲人的挂念。在这日复一日的浸润中，霏霏身上那份跳脱的稚气似乎被悄然涤去，眉宇间渐渐多了几分沉静与思索的神态。她愈发黏着罗晴了，仿佛要将从前分给哥哥和父亲的那份依赖，一并倾注在母亲身上。时常入了夜，洗漱完毕，她便抱着自己的软枕，赤着脚，“哒哒哒”地跑过冰凉的地板，一头钻进主屋那张宽敞的拔步床上，蜷在罗晴身侧，含糊地嘟囔着：“娘亲，今晚霏霏要跟你睡。”
女儿这般依恋，罗晴心中自是柔软一片，无不依从。只是这般情形，却苦了一旁眼巴巴望着的萧凛。世子大人每每看着女儿“霸占”了本属于他的位置，听着帷帐内母女俩细细的私语声，只得在外间榻上翻来覆去，最终忍不住对着帐幔方向哀哀一叹：“唉，女儿家大了，怎反而不懂得心疼爹爹了？这床榻之侧，如今竟无我立锥之地了么？”那语调七分真委屈，三分假控诉，总能引得帐内罗晴低低的笑骂和霏霏得意的窃笑。
日子，便在这看似寻常的吵吵闹闹、琐琐碎碎中，一点点地被推着向前行走。
她不仅要打理侯府上下繁杂的事务，应对京城各家府邸时不时的往来交际，更有一桩要紧事压在心头——为九芽准备嫁妆。九芽自幼陪着罗晴，在罗晴心中，早已是血脉相连的妹妹。她的婚事，罗晴看得极重。
产业是现成的，罗晴早有打算。她预备将永乐县名下所有的田庄、铺面，一应都过到九芽名下。那里是她们的根，是一切开始的地方，交给九芽，罗晴最是放心。至于府城的产业，罗晴思忖再三，还是决定暂时留在自己名下。并非吝啬，而是她深知“钱帛动人心”的道理。九芽与那陈望虽是两情相悦，但婚姻之道，并非只有风花雪月，更多的是柴米油盐的磋磨与人情世故的考验。她想着，待九芽与陈望的日子过得更加安稳顺遂，夫妻情意历经岁月沉淀，更为坚牢之后，再将府城的产业逐步交过去，方是万全之策。
眼下，她亲自带着丫鬟婆子，在库房里细细挑选。时新的各色锦缎、绸纱、杭罗，一匹匹展开看过，挑那颜色鲜亮、质地柔韧的，足足备了二十匹，足够九芽未来数年裁衣制衫之用。又开匣取首饰，赤金点翠的步摇、温润无瑕的白玉镯子、累丝嵌宝的金簪，一件件都是她平日留心积攒下来的好物件，精致却不逾矩，正适合九芽如今的身份。还有特意托人从京城最好的胭脂铺子采买来的香粉、口脂、花露，林林总总，装了满满一匣。
“这丫头，在永乐县怕是见不到这些京里时兴的玩意儿，给她带去，也好让她欢喜欢喜。”罗晴一边仔细查点，一边对身旁帮忙的玲珑说道，语气里满是长姐般的疼惜。最后，她又特地封了厚厚一叠银票，皆是京城最大钱庄通兑的，准备给九芽做压箱底的银钱。“女儿家，手中有钱，心中不慌。无论何时，这都是她最大的底气。”
原计划是二月中旬亲自回一趟永乐县，亲眼看着这个如同妹妹般的九芽风光出嫁，送上最真切的祝福。然而，计划终究赶不上变化。侯爷、林母，尤其是瑾瑜的突然出行，打乱了所有安排。京城局势看似平静，水下却暗流潜涌，侯府位处漩涡之中，身为府中唯一留守的女主人，罗晴深知自己此刻绝不能轻易离京。这一去一回至少月余，期间若京中有变，后果不堪设想。
权衡之下，她只能按下心中的遗憾与愧疚，转而将这份无法亲至的情感，化作更丰厚的物质补偿。她几乎是将自己私库里能拿得出手的好东西，又添置了许多，毫不吝惜地往那一个个樟木大箱里装填，直到再也塞不下为止。她轻叹着对身旁的玲珑说：“你替我走这一趟吧。把这些，连同我的心意，一并带给九芽。”
在玲珑出发前往永乐县的前两日，罗晴摒退了左右，独独将她留了下来。
罗晴拉着玲珑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旁的绣墩上。她的手温暖而干燥，轻轻包裹着玲珑微凉的指尖。沉默了片刻，罗晴才开口，声音是罕见的低沉与郑重：“玲珑，我思前想后，这次让你回永乐县，便……不必再回来了。”
玲珑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愕与不解，刚要开口，却被罗晴用眼神止住。
“你听我说完，”罗晴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愈发温和，却也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永乐县那里，有我们最初的家，有你熟悉的山水街巷，有你九芽姐姐，还有我们那么多老人在。回到那里，你是自由自在的，不必像在京城这般，时时谨慎，处处留心。我想着，你在那里，凭你的聪慧能干，定能打理好一切，也能……寻一个可靠本分的良人，嫁与他，平安顺遂地过完这一生。你的嫁妆，我早已开始准备，必不会比九芽的薄。”
她顿了顿，目光透过窗棂，仿佛看到了更远的地方，声音里染上一丝疲惫与担忧：“京城……看着是锦绣堆叠，富贵风流，可这繁华底下，藏着的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暗流。我不想你继续留在这里，陪着我趟这浑水。你还年轻，未来的路还长，应该去过更安稳的日子。”
玲珑听着，眼眶早已泛红，泪水在里面打着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她反手紧紧握住罗晴的手，用力地摇头，像孩童固执地守护最珍爱的玩具，声音因急切而带着哽咽：“夫人！您不要赶我走！从……从您当年把我从牙婆手里买下，给我取名‘玲珑’，让我跟在您身边那天起，我就发过誓了！这辈子，玲珑要一心一意待夫人，绝不离开夫人！不管前路是刀山还是火海，我都要陪着您一起去闯！”
泪水终于决堤，顺着她清秀的脸颊滑落，滴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带着滚烫的温度。“夫人，没有您，哪里会有现在的玲珑？那个又痴又傻、连话都说不利索的丫蛋，或许早就饿死冻死，不知烂在哪个角落了！是您给了我新生，给了我名字，给了我活着的尊严和意义！”她抬起泪眼，目光灼灼，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决绝，“京城既然是吃人的地方，我才更要留在您身边！我不怕死，也不怕难，只怕不能陪着您！夫人若非要赶我走，那……那这世上，就再也没有玲珑了！”
最后一句，已是字字泣血，带着以身殉道般的凛然。
罗晴的心被这滚烫的忠诚灼得又疼又软。她伸出另一只手，用指腹温柔地、一点点擦去玲珑脸上的泪痕，如同擦拭一件稀世的珍宝。她何尝不知这丫头的心意？只是正因为珍惜，才更不愿她涉险。
“傻丫头……”罗晴的声音也哑了，“我哪里是赶你走？我是想给你寻一条最好走的路啊。”她试图换个角度劝说，“你回到永乐县，一样能帮到我。将那里的产业打理得蒸蒸日上，便是为我和瑾瑜、霏霏，留下了一条最稳妥的退路。这同样至关重要。”
“有九芽姐姐在永乐县，足够了！”玲珑毫不犹豫地反驳，语气坚定，“九芽姐姐心细稳妥，定能将夫人的退路铺得平平整整。而我，我要陪着夫人走眼前的路！这条留在京城的路，更需要人！”
见她态度如此坚决，字字句句皆发自肺腑，罗晴知道，再劝也是无用。她望着玲珑那双清澈而执着的眼睛，终于败下阵来，心中涌起一股混杂着无奈、感动与巨大慰藉的复杂情绪。
“罢了，罢了……”罗晴长叹一声，将玲珑轻轻揽入怀中，如同安抚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那就留下吧，我们一起。”她在心中默默立下誓言：既如此，从今往后，我必竭尽全力护她周全，将来定要为她寻一个世间最好的儿郎，像嫁亲妹妹一般，十里红妆，风风光光地送她出嫁。
良久，罗晴才松开玲珑，扶着她的肩膀，神情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与肃然，叮嘱道：“既然决定留下，便要答应我，无论将来遇到何种情况，首要之事，是保全你自己。你若做不到这一点，我立时便送你走。可能答应我？”
玲珑见夫人终于松口，破涕为笑，连忙用力点头，如同小鸡啄米：“夫人放心！玲珑记下了！定会在保全自己的前提下，拼尽全力保护好夫人！”
事已至此，再无转圜。二人相视一笑，许多未尽之言，皆在不言中。
到了二月初十那日，天气晴好，宜出行。侯府侧门前，几辆马车装载得满满当当，皆是罗晴为九芽准备的嫁妆以及带给永乐县旧人的礼物。镇远镖局的镖师们早已等候在一旁，精神抖擞。
罗晴亲自将玲珑送到门口，为她理了理披风的领子，最后嘱咐道：“路上一切听从镖头安排，安全为上，不必急于赶路。到了永乐县，多住些时日，替我好好看看……那个陈生，品性究竟如何，待九芽是否真如信中所言那般体贴尊重。”
“夫人放心，玲珑明白。”玲珑郑重点头，将罗晴的嘱托一字一句刻在心里，“我一定替夫人好好看看未来姑爷，也会将夫人的心意，一字不落地带给九芽姐姐。”
时辰已到，玲珑上了马车。她掀开车帘，再次回望站在门口的那道身影。朝阳的光芒为罗晴周身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沉静而温柔。
马车缓缓启动，辘辘驶离了侯府，汇入京城清晨熙攘的人流，向着城外，向着遥远的永乐县方向，渐行渐远。罗晴一直站在原地，直至车队的影子彻底消失在长街的尽头，方才轻轻吁出一口气，转身，重新迈入那深深宅院之中。那里，有她需要守护的家，和需要面对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