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种一旦被点燃,就不再属于点火的人。
最先嗅到这股危险气息的,是李曼。
“林夏姐,出事了!”她几乎是撞开办公室的门冲进来的,脸上混杂着愤怒与焦急,扬着手机的手都在发抖,“你看这个!‘野草公社官方授权’!‘林夏亲传弟子’!他们居然在二线城市开起了收费培训班,教人怎么‘反职场pUA’,一期课程收费三千九百八!”
手机屏幕上,一个打扮得精致干练的女人,正站在一块印着“野草精神”广告牌的背景板前,口若悬河。
下面几行小字更是刺眼:“加入我们,成为下一个林夏!”
“这简直是诈骗!是在玷污‘野草’这两个字!”李曼气得胸口起伏,“我们必须立刻发公告辟谣,把这些骗子挂出来!”
办公室里,阿哲和刚刚结束线上会议的顾沉舟也围了过来,脸色同样难看。
这是对他们理念最恶毒的曲解和消费。
然而,处于风暴中心的林夏,却只是平静地扫了一眼屏幕,然后轻轻将李曼的手机按了下去。
“别急着否认。”
三个字,像一盆冷水,浇在了李曼的怒火上。
“为什么?再不澄清,所有人都以为我们开始割韭菜了!”
“澄清,就等于承认我们是‘官方’。”林夏一针见血,她的眼神深邃如夜,“我们一旦有了‘官方’,就有了可以被瞄准的靶心,有了可以被招安的实体。这不正是他们最想看到的吗?”
她转向阿哲,下达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指令:“阿哲,去资料库里,把我们第一次搞‘少年议事会’时的录音找出来,剪一段发到‘野草时刻’上。”
阿哲一愣,随即
半小时后,一段音质粗糙的录音,被推送给了“野草公社”软件的每一个用户。
录音里,是林夏略带疲惫却异常坚定的声音:“我再说一遍,我不是你们的领袖,我不带任何队伍。我能做的,只是把火种递给你们。至于这把火能烧多旺,能烧向哪里,那是你们自己的事。”
录音的结尾,只有一行文字。
那是一条全新的征集令:“如果你觉得自己是野草,请拍下你点亮别人的瞬间。”
这条征集令,如同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超所有人的想象。
起初,只是零星的视频。
很快,后台的投稿数量开始以几何级数暴增。
三天,两万一千三百七十二条视频。
视频里没有惊天动地的伟业,只有无数微小却闪着光的瞬间。
一个扎着马尾的初中女生,拿着一本《劳动法》小册子,据理力争,帮在奶茶店兼职的同学讨回了被无故克扣的八十块钱工资。
镜头最后,两个女孩在夕阳下分享一杯奶茶,笑得像个傻瓜。
一位穿着橙色环卫服的阿姨,在她负责的社区里组织了一个“邻里拼单群”,每天用小黑板更新菜价,带着一群老头老太太跟平台“斗智斗勇”,只为每单省下三块钱的配送费。
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自闭症少年,一言不发,默默地用胶水和木条,修好了社区图书角那张晃了半年的椅子。
修好后,他只是在椅子腿上,用修正液画了一棵小小的、歪歪扭扭的草。
这些视频没有精良的剪辑,没有煽情的配乐,却像一把把无声的锤子,敲打在每一个观看者的心上。
它们无声地宣告:野草,不需要谁来授权。
然而,内部的“异化”并未就此停止。
顾沉舟在一场西南片区的线上共读会上,敏锐地发现了更深层的问题。
当地的联络点,竟然开始设立“负责人”、“宣传组长”等职位,甚至模仿企业,用KpI考核志愿者的服务时长和“共读”参与率。
“野-草-公-社-成-都-分-部”。
当他看到这个用打印体郑重打出来的名头时,一股寒意从背脊升起。
他们正在用反抗权威的方式,建立一个新的权威。
会议的最后,他没有按流程做总结,而是突然向所有参会者抛出了一个问题:
“如果有一天,林夏,她亲自下令,让你们所有人都停止发声,停止共读,你们还算野草吗?”
全场死寂。
屏幕上,几十张年轻的脸庞,第一次露出了茫然和不知所措的表情。
他们习惯了追随那个符号,却从未想过,当符号本身要求他们停止时,该何去何从。
第二天,一份由顾沉舟联合三位顶尖法学院学生代表共同起草的《去权威化行动指南》,出现在所有“共读计划”的核心群里。
指南不长,却字字诛心。
第一条就是:“拒绝任何以个人名义进行的冠名与领导,‘野草’没有创始人,只有践行者。所有决策采用‘提议—公示—异异议期—执行’的标准化流程。”
成都的联络点反应最快。
当天下午,他们就拆掉了办公室墙上那张巨大的、印着林夏照片的“创始人墙”,换成了一面巨大的黑板,上面用粉笔写着一行大字:“谁都可以写下想法的地方”。
阿哲则将这股“去权威化”的浪潮,彻底引入了他掌管的物流网络。
他用一封全员邮件,废除了沿用已久的“站长制”,改为“路线自治小组”。
每一条跨省运输的干线,由日常奔跑在这条线上的司机们自主推选临时协调员,任期一周,不得连任。
初期,混乱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货物交接延迟、信息传递错误、甚至有两条线路的司机因为资源分配问题在服务区吵得不可开交。
面对下属们要求“恢复站长制”的呼声,林夏没有干预。
她只是让系统标记出三个数据飙升的高风险节点:“情绪对抗升级”、“资源分配偏移”、“信息传递延迟”。
她将这三条曲线做成可视化图表,匿名发给了所有自治小组,附上了一句话:“你们不是在送快递,你们是在试验一种人类还没完全学会的活法。”
两周后,奇迹发生了。
一组跑“京广线”的司机,竟然自己设计出了一种“情绪值贴纸”。
他们在交班时,会根据自己的状态在交接单上贴一个贴纸:绿色代表精力充沛,可以多接一些紧急或复杂的单;黄色代表状态一般;红色则代表极度疲劳,请求当天任务避让。
这个小小的创新,迅速在整个物流网络中传开,甚至被许多其他行业的夜班工人效仿。
全网都在讨论,一群卡车司机,用一张小小的贴纸,解决了价值百万的管理软件都解决不了的“情绪调度”问题。
风暴的最高潮,由陈导的最新一期跟拍纪录片引爆。
她这次的主角,是一个曾极度崇拜林夏的大学女孩。
女孩甚至将林夏在星尘科技发布会的照片当做手机屏保。
但现在,她成了学校“反偶像俱乐部”的发起人。
俱乐部的口号是:“学她做事,别学她做人。”
镜头里,女孩带着几个同学,在夜色掩护下,将校长办公室门口那块“热烈欢迎上级领导莅临检查”的牌子,悄悄换成了一块手写的木牌——“欢迎全校同学随时监督”。
做完这一切,女孩对着陈导的镜头,认真地说:“林夏姐教会我最重要的事,就是不要让任何人成为‘姐’。当所有人都敢把‘领导’换成‘同学’时,我们才算真正读懂了她。”
节目播出后,一些社会评论员批评这种“过度的去中心化”会引发无序和混乱。
当晚,林夏罕见地开了一场个人直播。
面对“混乱”的指责,她没有辩驳,只是平静地展示了后台的一组数据。
“过去一个月,在我们试行‘路线自治’的物流网络里,货物派送的投诉率,下降了百分之六十三。”
她抬起眼,看向镜头,声音清晰而有力:“混乱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把控制当成秩序。投诉率下降,不是因为管理变好了,而是因为能解决问题的人,终于不用再等‘上面’点头了。”
夏夜的风,带着江水的潮气。
林夏独自一人走在江边,步履轻松。
不远处,一群少年正围坐在一盏路灯下,激烈地讨论着什么。
她放慢脚步,隐在暗处,听清了他们的对话。
“那些农民工子弟学校的孩子,英语基础太差了,我们几个人肯定不够,得找人。”
“找谁?要不我们去‘野草时刻’上发个帖,看能不能联系上林夏,让她帮忙想想办法,或者批点预算?”
话音刚落,另一个清瘦的男孩立刻摇头,语气很冲:“批什么预算?找什么林夏?我们自己排个值班表,每个人一周去两次,不就行了?自己的事自己干,又不是找谁求施舍!”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是七嘴八舌的响应:“对,自己干!”“我周三晚上有空!”“我带点练习册过去!”
林夏的嘴角,勾起一抹发自内心的微笑。
她悄无声息地退后,转身融入更深的夜色里。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轻轻一震。
冰蓝色的系统提示,在黑暗中浮现。
【系统提示:检测到关键目标“前任暴君-星尘科技”人力资源部发布内部新规,废除实行十年的“高管专属车位”制度,所有车位对全体员工开放,按月抽签。】
【备注:新版入职员工调查问卷,在末尾新增一题——“在您过往的经历中,是否曾参与或了解过‘野草共读计划’?”】
看着这条消息,林夏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那头曾经高傲无比的巨兽,也开始笨拙地学习如何讨好青草了。
她停下脚步,在手机备忘录里,郑重地写下一行字:
“警惕任何形式的‘野草认证’——真正的自由,从不需要谁来盖章。”
远处,一轮明月高悬,清辉洒在江面上,碎成亿万个细碎、晃动、却又彼此呼应的光点,如同千万颗正在黑暗中悄然苏醒的心。
她收起手机,正准备回家,顾沉舟的加密信息弹了出来,只有短短一句话,却让她脸上的所有笑意瞬间凝固。
“小心,那把看不见的剪刀,已经对准了幼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