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晨光熹微。
京城西山皇家炼钢厂，今日的气氛异常肃穆。
往日里震耳欲聋的锤打声和喧嚣的号子声都已停歇，只有几座最高大的高炉，还在喷吐着炽热的白气，发出沉闷的低吼。
数百名三品以上的文武大员，在锦衣卫的“护送”下，齐聚于此。
他们一个个身着华丽的官服，站在这片充满了煤灰、铁屑和汗臭味的巨大厂区里，显得格格不入。
文官们大多掩着口鼻，眉头紧锁，嫌恶地看着脚下的污泥。
武将们则好奇地打量着那些巨大的水力锻锤和高耸入云的烟囱，眼神中充满了不解。
宋应星双眼红肿跟在人群中。
他一夜未眠，脑海中反复回响着爆炸的巨响和工匠们的惨叫。
他觉得，自己就是个罪人，今天，就是来接受公开处刑的。
辰时正，在一片“陛下驾到”的山呼声中，身着便服的朱由检，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没有乘龙辇，也没有前呼后拥，只是带着王承恩和雷鹰，平静地走来。
“平身。”
朱由检的声音不大，却让现场瞬间安静下来。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没有在任何人身上停留，径直走向了厂区中央那座最高、最炽热的炼钢炉。
“把东西抬上来。”他淡淡地吩咐道。
几名锦衣卫抬着一个用黑布覆盖的巨大箱子，沉重地走了过来。
当黑布被揭开，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箱子里装的，正是昨日那台蒸汽机爆炸后，被炸得面目全非、扭曲成一团的锅炉残骸。
那狰狞的废铁，仿佛还在诉说着昨日的惨剧。
宋应星看到这堆东西，身体一软，那是他的耻辱，是他失败的铁证。
陛下把这东西拿到大庭广众之下，是要当众羞辱他吗？
“陛下，不可啊！”兵部尚书张缙彦急忙出列，“此乃不祥之物，秽气冲天，岂能污了圣眼？当就地深埋，以绝后患！”
“是啊陛下，此物不详！”
“请陛下速速远离！”
一群官员纷纷附和，仿佛那堆废铁是什么会传染的瘟疫。
但其实只是想赶紧结束这荒唐的什么什么课，让陛下回归重点出兵的事。
朱由检置若罔闻。
他看着那堆残骸，眼中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是对身旁的工匠下令：“投入炉中。”
“什么？”工匠们愣住了。
“陛下，这……这是要……”宋应星也惊呆了。
“执行。”朱由检吐出两个字。
工匠们不敢违抗，合力用巨大的铁钳，将那堆废铁，一块块地投入了那座温度高达一千五百度的炼钢炉中。
残骸落入钢水，连一朵像样的浪花都没能翻起，便被瞬间吞噬。
百官们彻底看不懂了。
这是什么意思？销毁罪证？还是说，陛下认为此事晦气，要用这炼钢炉的熊熊烈火，来一场“驱邪”的仪式？
就在众人胡思乱想之际，更加惊世骇俗的一幕发生了。
钢水在炉中翻滚熔炼，半个时辰后，一名经验丰富的老师傅，用长长的铁勺，舀出了一勺金色的钢水样本，准备进行常规的冷却观察。
就在这时，朱由检下令道：“置于铁砧之上。”
老师傅不敢怠慢，连忙将那勺钢水小心翼翼地浇筑在一个特制的小铁模中，待其刚刚凝固成一块暗红色的钢锭，便立刻用铁钳夹起，稳稳地放在了一旁的实心铁砧上。
钢锭散发着惊人的热量，将周围的空气都灼烧得扭曲起来。
在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朱由检已经大步上前。
“陛下！”
“圣上，危险！”
现场一片惊呼，王承恩吓得腿都软了，几名锦衣卫疯了一般就要冲上去。
“退下。”
朱由检的声音依旧平淡，却仿佛带着一股无形的墙，让冲上来的人硬生生停住了脚步。
话音未落，在所有人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的注视下，朱由检伸出一根食指，对着那块烧得通红的钢锭，轻轻一点。
“啪——！”
一声清脆得如同琉璃碎裂的响声。
那块看起来坚硬无比的炽热钢锭，竟在他一指之下，瞬间四分五裂，爆碎成十几块大小不一的碎片，散落一地！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力，只有轻描淡写的一点。
他俯身，用铁钳夹起一块已经稍稍冷却的碎片，举到眼前。
“杂质过多，硫、磷含量严重超标。”
“碳、锰、硅配比错误，导致晶格结构脆弱。”
“热处理工艺缺失，韧性与强度均未达到标准。”
朱由检用一系列在场所有人，包括宋应星在内都无法理解的词汇，精准地指出了这块钢失败的根本原因。
“陛下……您……您说的这些……是何意？”宋应星颤抖着声音问道。
他感觉自己建立在《天工开物》之上的知识体系，正在剧烈地动摇。
朱由检没有直接回答。
“调整高炉配比，铁矿石增加两成，焦炭减少半成，再加入石灰石三斗！”
“雷鹰。”
“臣在！”
“将朕让你备好的东西，呈上来。”
雷鹰立刻挥手，几名锦衣卫抬着三个沉重的木盒快步上前。
盒子打开，里面是三种颜色各异的神秘矿石粉末。
“将一号盒投入炉中，待其充分熔炼后，再投入二号与三号。”朱由检下令。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那些神秘的矿粉被投入了炼钢炉。
炉中的钢水，颜色开始发生奇妙的变化，从原本的亮金色，渐渐转为一种深沉的、带着一丝紫意的暗金色。
新钢锭出炉的时刻到了。
一块重达百斤，闪耀着奇异光泽的方形钢锭，被吊出放在了特制的巨大铁砧上。
就在此刻，朱由检动了。
他随手抄起旁边重达数百斤的巨型锻锤，那柄需要四名壮汉才能勉强抬起的巨锤，在他手中，轻若无物。
“轰！”
一声巨响，伴随着气浪，巨锤以肉眼完全无法捕捉的速度，重重地落在了钢锭之上！
火星如烟花般四溅，整个地面都为之剧烈一震。
百官们被那恐怖的声浪震得耳中嗡嗡作响。
“轰！”“轰！”“轰！”
朱由检的身影化作了一道残影，巨锤的每一次落下，都精准无比，伴随着毁天灭地般的音爆。
那数百斤的钢锭，在他狂风暴雨般的捶打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压缩、变形、延展。
其内部的杂质，在每一次恐怖的撞击中，被一点点挤压出来，化为飞溅的火星。
在捶打的间隙，他甚至还有余力，向旁边已经彻底呆若木鸡的宋应星进行现场教学。
“此为合金！通过添加不同的元素，可以改变金属的物理特性！”
“待其成型，需立刻浸入冷水，此为淬火，可极大提升其硬度！”
“然过刚易折，淬火之后，还需低温加热，此为回火，可增加其韧性！”
每一个词，每一个原理，都像一道闪电，劈开宋应星脑中的迷雾，为他打开了一扇名叫“材料学”的大门！
看着这神魔般的景象，百官之中，唯有王思任，没有恐惧，反而激动得浑身发抖，热泪盈眶。
他抓住身边一位武将，用颤抖而狂热的声音解释道：
“看！你们都看清楚了！陛下不是在炼钢！他是在为我大明的国运神兽，亲手锻造一颗永不磨损、万劫不灭的心脏啊！”
“那不是凡火，那是天帝之火！那不是凡铁，那是用以镇压国运的神金！”
终于，捶打停止。
一块闪耀着神秘暗金色光芒，表面光滑如镜，仿佛能吸收周围一切光线的新合金，静静地躺在铁砧上。
它看起来不大，却散发着一种坚不可摧、永恒不朽的气息。
朱由检随手丢下巨锤，看着自己的杰作，点了点头。
他转过身，看着已经对他顶礼膜拜的宋应星，下达了新的任务。
“宋应星，用此合金，重铸蒸汽机锅炉之核心部件。”
“十日时间。”
神金已成，圣谕已下。
宋应星的眼中重新燃起了比火焰更炽热的光芒。
然而，就在炼钢厂内群情沸腾之时，无人注意到，在西山远处的一片密林中，几双阴冷的眼睛，正通过一支来自西洋的单筒望远镜，将炼钢厂内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