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博士,请留步。”
正准备带着真嗣离开的碇唯停下了脚步。她转过身,看向主位上的岳舟。
“是,先生。”
“在At力场的数据化教程课题正式开始之前。”岳舟调出了另一份资料,上面显示着绫波丽和她所有克索隆体的生物信息,“我们还需要解决一个最终样本的初始状态问题。”
岳舟将资料推到她面前。
碇唯看着光幕上那个与自己有着相同面容,留着淡蓝色短发的少女,沉默了片刻。
“我明白了,先生。”她作为顶尖的生物学家,立刻理解了其中的科学价值,“一个完整的灵魂样本,对于任何涉及到精神层面的研究,都至关重要。我会配合您的实验。”
“这次不是实验。”岳舟说。
碇唯愣了一下。
“至少,不完全是。”岳舟补充道。
他看着碇唯,也看了一眼她身旁那个正好奇地偷瞄着屏幕的男孩。
“唯博士,你现在是一个母亲。一个刚刚找回自己孩子,也找回了自己情感的母亲。”
“而她,”岳舟指向屏幕上的绫波丽,“在生物学的定义上,也算是你的孩子。一个用你的基因蓝本创造出来,却被灌注了另一个残缺灵魂的孩子。”
碇唯的眼神微微波动。
“在过去的一年里,”岳舟继续说道,“我已经将那些分散的灵魂碎片,大部分都回收并集中在了眼前的这个主体上。她不再是最初那个完全空白的程序。她开始产生疑问,开始模仿,开始尝试着去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存在。”
“但她很迷茫。”
岳舟的语气,不再是之前那种纯粹的科学客观,而是多了一丝人性化的陈述。
“因为她的世界里,没有参照物。她不知道一个正常的人类女孩,应该是什么样的。她所有的行为,都来自于对明日香和真嗣的笨拙模仿,以及对我下达指令的机械执行。”
“她需要一个引导者。”岳舟看着碇唯,“一个能让她从最基础的层面上,去理解‘自我’和‘情感’的榜样。”
“你拥有和她相同的基因。你的存在本身,对她而言,就是最好的教科书。”
他看着碇唯,也看着她身旁的真嗣。
“我需要你去见她。不是为了完成样本的最终整合,而是试着去温暖她。你和真嗣对她展现出的、不带任何功利目的的情感,对她而言,是一种全新的、非常有价值的输入信号。”
“当然,这个过程产生的全部数据,对我们的研究也至关重要。”岳舟补充道,“我们需要获取她在接收到这份亲情时,其心之壁垒产生的所有情感波动数据。”
碇唯沉默了。
她理解了岳舟的全部意图。
这是一个充满了科学理性的安排,但它的内核,却指向了一个充满了温情的方向。
她那颗作为母亲的心,无法拒绝。
“真嗣,需要一起吗?”她轻声问。
“需要。”岳舟的回答很干脆,“他对你毫无保留的信赖,是整个观察过程中,最有效的对照组。”
一个小时后。
绫波丽的独立生活区。
岳舟带着真嗣和碇唯,推开了那扇门。
房间里很安静。
绫波丽正坐在窗前。她面前不再是书本,而是一块画板。
她用铅笔,一笔一划地,在画纸上描绘着一个极其复杂的机械结构。那是她从真嗣房间里一本《机械原理入门》图册上看到的,一个行星齿轮组的分解图。
她的笔触稳定而精准,每一条线都像是用尺子量过一样。但整幅画,却缺少一种灵动的生气,像一份冰冷的工程图纸。
听到开门声,她抬起头。
当她的目光,落在那位穿着白色研究服,留着棕色短发,面容温柔的女人身上时,她手中的铅笔,停顿了。
她红色的眼瞳里,那片万年不变的平静湖面,泛起了一丝涟漪。
她认得这张脸。
这张脸,在这一个月里,偶尔会出现在她的梦里。伴随着一些她无法理解的、温暖的、模糊的画面。
“她是谁?”
绫波丽的目光从碇唯的脸上移开,转向了岳舟。她又一次,在寻求一个定义。
但这一次,不等岳舟回答,真嗣已经从母亲身后探出小脑袋。
他看着那个和自己母亲长得一模一样,但气质却截然不同的蓝发少女,又看了看站在自己身旁的、真正的母亲。
他想起了老师在路上告诉他的话。
“绫波同学,是和妈妈拥有一样身体的,另一个需要帮助的孩子。她没有自己的妈妈,也没人教她什么是开心,什么是难过。她需要你的帮助。”
真嗣深吸了一口气,他感觉自己被赋予了一项重要的任务。
他走上前,站到了绫波丽的面前。
“她叫碇唯。”真嗣的声音很轻,但很清晰,“她是我的妈妈。”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
“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说……”他努力地模仿着老师说话的严谨风格,“她也算是你的……妈妈。”
他最终还是用了妈妈这个词,而不是姐妹。因为在他看来,一个需要被温暖、被教导的存在,更应该拥有一个妈妈。
碇唯站在他身后,眼中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我的,妈妈?”
绫波丽重复着这个词。这一次,她没有再去数据库里检索它的定义。因为当她说出这个词的时候,一种无法被数据化的、奇妙的感觉,从她灵魂深处,那个被莉莉丝碎片占据的角落里,悄然涌现。
那是一种混杂着熟悉、亲近、以及一丝丝因为未知而产生的迷茫。
“你好,绫波。”
碇唯走上前,缓缓地蹲下身,与绫波丽平视。
这一次,她没有急着伸出手去触摸。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这个和自己拥有相同面容,却承载着不同命运的女孩。
她从那双空洞的红色眼瞳里,看到了自己。看到了那个曾经为了一个宏伟的计划,而抛弃了个人情感,试图将自己也变成一个精密零件的自己。
一种强烈的、混杂着同情与自我反思的情感,涌上了她的心头。
“对不起。”
碇唯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rayed的颤抖,“让你等了这么久。”
她想起了碇源堂那些被封存在机密档案里的计划。
绫波丽,以及她那些沉睡的姐妹们,都只是容器,是备用品。当一个损坏时,下一个就会被激活。
她们被制造出来,就是为了在某个时刻,被消耗掉。
这让她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愧疚。
虽然在理智上,她甚至能理解碇源堂的这种布局。在当时那种孤立无援的情况下,这确实是一个能确保计划万无一失的、冷酷的保险。
但现在,当她作为一个母亲,重新站在这里时,她无法再用那种纯粹的科学家视角,去看待眼前这个本该拥有自己人生的女孩。
“让你受苦了。”
碇唯的声音里,带上了无法掩饰的歉意。
真嗣站在一旁,看着自己的母亲,又看着那个沉默的蓝发少女,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只是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被什么东西紧紧地攥住了,酸酸的,涩涩的。
他想起了自己。想起了那些被寄养在老师家,每天只能看着别人一家团聚的日子。
他理解那种感觉。
他走上前,拉了拉绫波丽的衣角。
“那个……绫波同学。”他小声地说,“妈妈很好的。她还会做好吃的饭团。虽然没有明日香的妈妈做的好吃,但也很好吃。”
他试图用自己最朴素的方式,去传递一份善意。
绫波丽低下头,看着这个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男孩。
她红色的眼瞳里,倒映着他那张因为共情而涨得通红,但却充满了真诚的脸。
然后,她缓缓地伸出了自己的手,轻轻地,碰了一下真嗣的头。
动作生涩,像一个第一次学习使用工具的机器人。
但那一刻,她的大脑里,那片混沌的数据海洋中,一个全新的指令被写入了。
那不是来自老师,也不是来自她自己。而是来自眼前这个男孩,传递过来的一种,名为“善意”的信号。
她转过头,再次看向碇唯。
她看到,那个女人的眼角,有晶莹的液体滑落。
她的数据库告诉她,那叫眼泪。代表着一种名为“悲伤”或“喜悦”的强烈情绪。
但她无法判断,眼前的这种,属于哪一种。
她只是觉得,自己的胸口,好像也跟着堵了一下。
“可以……抱抱你吗?”
碇唯的声音很轻,像在请求。
绫波丽没有回答。
她只是站着,一动不动。
碇唯伸出双臂,缓缓地,将这个和自己一样高,却比自己更冰冷的身体,轻轻地揽入了怀中。
没有语言,没有动作。
只是一个拥抱。
一个母亲,对另一个女儿的,迟来了太久的拥抱。
真嗣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他没有感到嫉妒。
他只是觉得,一幅残缺的画,终于被补上了最后一块拼图。
温热的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不是因为可怜,而是一种看到美好事物终于圆满后,发自内心的感动。
学着碇唯的样子,用一种极其生涩、极其僵硬的动作,也回抱住了她。
她那张总是如同精密人偶般没有表情的脸上,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