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位调律者和拉·穆赫的带领下,岳舟穿过审判庭后门,进入一条更加幽深古老的螺旋形通道。
四周墙壁不再是充满仪式感的生物质结构,而是变成了某种漆黑如墨、能吸收一切光线的晶体。
岳舟能感觉到这些晶体正散发着一种极其微弱的能量场,有效屏蔽了所有已知频段的探测信号。
“看来你们为了保守这个秘密,下了不少功夫。”岳舟一边走,一边用闲聊的语气说道。
为首的调律者嘴唇蠕动了一下,似乎想维持自己作为统治者的最后一点尊严,但一想到刚才那被轻易化解的“静默乐章”,他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
“不用这么紧张,”岳舟笑了笑,“我对你们的权力更迭不感兴趣。我只是一个纯粹的学者,对未知的好奇是我唯一的驱动力。”
在说出“学者”这个词时,岳舟的手臂上,一团暗影般的共生体如同拥有生命的墨汁般无声地浮现,它随意地变化着形态,时而化作一柄锋利的刀刃,时而又变成一朵结构精巧的黑色莲花。
这个简单的自我介绍,却让三位调律者和拉·穆赫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们之前的傲慢,是建立在“人类是自己的造物”这一认知基础上的。但眼前这一幕,彻底颠覆了他们的世界观。
这个自称“岳舟”的存在,他根本就不是人类!或者说,他的人类形态,只是一个伪装!他的本体,是这种他们从未见过的、可以随意改变物理形态的液态生命!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更高级的、他们认知之外的外星文明。
刹那间,三位调律者心中那点可笑的“造物主”优越感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面对未知高等文明时,本能的敬畏与谨慎。
为首的调律者,那张僵硬的脸上,第一次,主动地,挤出了一丝可以被称为“恭敬”的表情。
“尊敬的……阁下,”他用一种略显生涩的语气开口道,“我们并非有意隐瞒。只是,这里沉睡的,都是我们文明真正的基石。他们不应该被打扰。”
“我理解。”岳舟收回了共生体,脸上的笑容依旧和善,“我只是想听听故事而已。
比如,”他指着墙壁上那些如同星辰般闪烁的微光,“这些沉睡的个体,他们都有谁?在你们那漫长的历史中,他们都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调律者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配合。他知道,在对方面前,任何反抗都毫无意义。
他指向其中一个散发着柔和蓝光的休眠仓,语气中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自豪:“这位是卢米埃尔,我们文明中最伟大的曲率引擎谐波作曲家。
是他,将我们最初那种粗暴的曲率引擎,优化成了一种通过演奏宇宙弦共鸣来实现超光速航行的艺术品。”
岳舟点了点头。
接着,另一位调律者指向一个散发着银白色光芒的休眠仓,试图通过展示自身文明的辉煌来挽回一点颜面:“这位是希利奥斯,黑水项目的第二代首席优化师。
他将第一代那种充满不可控风险的黑水进行了稳定化处理,并首次提出了通过植入不同基因模板来实现定向创造生物兵器的构想。”
岳舟的目光扫过那个休眠仓,淡淡地评价了一句:“一个有趣的设计,但过于追求定向,反而失去了黑水本身那种无限演化的可能性,算是一个……设计上的歧路吧。”
这句轻描淡写的点评,让那位调律者的脸色瞬间一白,后面的话也噎了回去。
拉·穆赫看着这一幕,心中再次涌起那种混杂着快感与羞耻的复杂情绪。他同样是第一次进入这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始祖圣殿”,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最深处一个散发着炽热金光的休眠仓上。
“阁下,”拉·穆赫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根据历史文献记载,这位,应该是法厄同始祖。
他是我们文明中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真正意义上的永生者,黑水技术的最初发明者。”
岳舟的脚步,停在了这个金色的休眠仓前。
“有趣,”他看着那个在金色光芒中若隐若现的苍老身影,脸上露出了笑容,“看来,我已经找到了这次旅行中最有价值的研究样本。”
说完,他便伸出手,轻轻按在了那个金色的休眠仓上。
“阁下,请不要!”为首的调律者失声惊呼,“唤醒始祖需要经过最复杂的仪式和最纯净的……”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戛然而止。
岳舟的手掌中,一团暗影般的共生体如同拥有生命的潮水般无声无息地覆盖了整个休眠仓。
那层坚不可摧的晶体外壳,在共生体的侵蚀下如同冰雪般消融。休眠仓内部那复杂的静滞力场生命维持系统,被皇后以碾压性的算力强行接管、破解,然后关闭。
“嗡——”
一声轻微的、如同古老乐器被重新拨响的嗡鸣声响起。
金色的休眠仓缓缓打开。
一个比在场所有工程师都要苍老,但眼神却如同初生婴儿般清澈纯净的身影,缓缓从沉睡中苏醒。
他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那个黑发黑眸的陌生年轻人,看着自己那三个神情复杂的后代,又看了看那位激动得身体都在微微颤抖的执行者拉·穆赫。
“这里是……?”他开口了,声音沙哑,充满了长久沉睡后的虚弱与困惑,“我……睡了多久?”
“始祖!”
拉·穆赫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他单膝跪地,用近乎朝圣的语气,向这位只存在于教科书和历史文献中的传说人物,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法厄同始祖!距离您上一次苏醒,已经沉睡了三万七千四百二十二年!”
“三万多年?”法厄同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悠长的迷茫,随即他将目光投向了那个将他唤醒的,与众不同的存在。
“你是谁?你不是我们的族人。你的身体……是由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液态物质构成的吗?太有趣了!
“始祖!”拉·穆赫抢在岳舟开口前,用无比激动的语气开始了他的科普。
“这位是岳舟阁下!一个来自另一个宇宙的伟大学者!是他,用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力量,唤醒了您!”
拉·穆赫将之前发生的一切,用最精炼也最带有他主观色彩的语言,向这位刚刚苏醒的“老古董”进行了一次信息量爆炸的汇报。
从岳舟的出现,到调律者的傲慢,再到那场被轻易化解的“静默乐章”,以及那些关于“更高级的猎人”和“不同结局的宇宙”的理论。
法厄同静静地听着,他那双清澈的眼瞳中,迷茫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越来越亮的,如同孩童找到了新玩具时的那种纯粹的兴奋与光芒。
“另一个宇宙的学者?”
他缓缓从休眠仓中站了起来,绕着岳舟走了一圈,像是在欣赏一件最完美的艺术品。
“有趣,太有趣了!”他发自内心地赞叹道,“你的身体结构,你的能量循环方式,都与我们截然不同!你是一个全新的,我从未见过的生命形态!”
“所以,”他看着岳舟,眼中闪烁着一个纯粹的学者在面对一个全新的研究课题时的那种狂热,“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寻求永生?是为了追求艺术的极致?还是单纯地,只是因为好奇?”
这三个问题,精准地概括了工程师文明在不同阶段的三个核心追求。
岳舟看着眼前这个充满了求知欲和纯粹科研精神的“老古董”,脸上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都有,也都不是。”岳舟的回答充满了哲学的思辨,“永生只是我存在的基础。艺术是我探索过程中的一种调剂。
而好奇,是驱动我去解析和理解这个宇宙所有未知规律的,唯一的燃料。”
“唯一的燃料……”法厄同咀嚼着这个词,眼中露出了深深的认同和一丝悠长的怀念。
他转过头,看了一眼那三位早已低下了高傲头颅的调律者,用一种长辈对晚辈的语气叹了口气。
他没有再理会那三个噤若寒蝉的后辈,而是重新将目光投向了岳舟,脸上露出了一个孩子般纯粹的笑容。
“你的出现,意味着这个已经停滞了太久的宇宙,终于迎来了它应有的变革。
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我们这个种族,在拥有了如此强大的生物科技后,却变得如此脆弱?”
他看着岳舟,眼中闪过一丝自嘲。
“因为我们太早地,触碰到了终点。”
“终点?”
“是的,终点。”法厄同的声音变得悠远而又充满了沧桑,“你无法想象,当一个种族,在几乎同一时间,同时拥有了可以随意创造生命的黑水,可以跨越星辰大海的曲率引擎,以及可以摆脱生老病死的永生时,会发生什么。”
他陷入了长久的回忆之中,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充满了激情与创造力的黄金时代。
“一开始,我们和你们很像。我们也曾有过战争,有过饥饿,有过对未知的恐惧。我们的每一点进步,都是在无数次的失败和牺牲中,艰难取得的。”
“但这一切,都在那一天,彻底改变了。”
“当我创造出黑水的雏形,并用它治愈了自己身上那不可逆转的衰老时,我成为了我们文明中第一位永生者。
所有人都为之疯狂,他们将我奉为领袖,渴望得到和我一样的恩赐。于是,我将黑水的技术,分享给了所有人。”
“在那之后的短短几百年里,我们整个种族,都摆脱了死亡的束缚。我们迎来了最辉煌的黄金时代。我们不再有纷争,不再有恐惧。我们拥有了无限的时间,去探索宇宙的奥秘,去创造我们想要的任何东西。”
“我们开始在宇宙中播撒我们的基因,我们看着一个个全新的世界在我们的手中诞生。我们以为,我们已经成为了这个宇宙的主人。”
法厄同的声音,在这一刻,变得无比的苦涩。
“但我们错了。”
“当一切的探索都失去了时间的限制。当所有的创造都可以在瞬间完成。当我们的文明发展到了一个再也看不到任何竞争对手的完美状态时……我们迷失了。”
“永恒的生命,并没有带来永恒的智慧,只带来了永恒的虚无。”
“年轻的一代,开始沉醉于扮演造物主的角色,他们变得越来越傲慢,越来越冷漠。他们将其他文明,视为可以随意涂抹和擦除的作品,而不是平等的生命。”
“而我们这些活得太久的老家伙,则在看透了这一切后,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
“于是,我发明了这项可以让我们陷入永恒沉睡的技术。我们选择了用这种方式,来逃避这个已经变得越来越无趣的世界。”
“我们在等待。”法厄同那双清澈的眼瞳看着岳舟,眼中闪烁出名为希望的光芒。
“等待着一个外力的出现。一个可以打破这潭死水的,全新的变革。”
“我们不知道这个变革会以什么样的形式到来,也不知道它会带来新生,还是毁灭。”
“但无论如何,”他的脸上,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都比这永恒的寂静,要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