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坂塔顶层,曾经属于道格的奢华公寓,如今被改造成了一个简洁而高效的办公室。
大卫·马丁内斯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
窗外是被帝国铁腕重塑的夜之城。
街角的垃圾堆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发放免费营养膏的帝国补给站;空气中刺鼻的铁锈味也散去,被一种带着植物清香的新鲜空气取代。
这座城市正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获得“新生”,就像他自己一样。
“大卫,在想什么呢?”一个温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葛洛莉亚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合成咖啡走了过来。
她脱下了那身象征“上等人”身份的昂贵套装,换上了一身舒适的居家服。
帝国的降临让她从那个谎言构筑的“美梦”中惊醒,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安稳。
她不再需要扮演那个不属于自己的“高级白领”,而是被安排在一个负责新生区后勤物资调配的普通行政岗位。
工作不累,薪水也足够母子俩过上体面的生活。更重要的是,她不用再担心自己的儿子会因为失去利用价值而再次被打回那个没有希望的泥潭。
“妈。”大卫转过身,从母亲手中接过咖啡,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少年般灿烂的笑容,“我在想,我们以前是不是都活错了。”
“活错了?”葛洛莉亚的眼神里带着一丝不解。
“是啊。”大卫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焕然一新的城市,“以前我以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活法,那就是像道格那样不择手段地踩着别人的尸体往上爬。
成为‘人上人’,成为可以掌控别人生死的‘公司狗’。”
“我以为这就是‘成功’。”他自嘲地笑了笑,“我甚至还为此沾沾自喜,以为我靠着自己的‘天赋’和‘努力’摆脱了底层的命运,给了你好的生活。我以为我成了‘特别的人’。”
“但现在我才明白,那根本不是什么‘特别’,那只是一种更加可悲的‘平凡’而已。”
这几个月来他就像一块贪婪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帝国“归墟”数据库里那些全新的知识。他看到了帝国社会学研究员们对“资本主义”这个怪物所进行的冷酷的、如同外科手术般的精细解剖。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公司要用尽一切办法去创造你根本不需要的“需求”,比如一个能让你工作效率提升20%的新款义体。
然后再用“希望”和“焦虑”作为诱饵,让你心甘情愿地背上一辈子都还不清的债务去换取那份短暂的“优越感”。
最终当你被榨干最后一滴价值后,他们又会毫不留情地推出一款效率高出30%的更新的义体,然后让你和你那身过时的“装备”一起被扫进历史的垃圾桶。
这不是“进步”,这是一种系统性的,将人彻底“非人化”的名为“消费主义”的恶性循环。
在这个循环里,无论是底层的工人还是道格那种所谓的高层,其本质都没有任何区别。
他们都只是这个庞大而冷酷的资本机器上一颗颗随时可以被替换掉的冰冷的螺丝钉。
唯一的区别只是有的螺丝钉比较亮比较贵而已。
“所以你现在找到你想走的路了吗?”葛洛莉亚看着自己的儿子,眼中充满了欣慰和骄傲。
她知道自己的儿子长大了。他不再是那个会因为被人欺负而愤怒,会因为得到一点小成就而沾沾自喜的冲动少年。
他的眼中有了更深邃也更广阔的东西。
“找到了。”大卫点了点头,眼神无比坚定。
“妈,你知道吗?在帝国的社会学理论里,他们认为一个健康的文明,其最终极的目标不是让少数人去成为所谓的‘人上人’。
而是让每一个生活在其中的普通的个体,都能拥有‘选择’的权利。”
“选择自己想做的工作,选择自己想过的生活,选择……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而不是像我们以前那样,从一出生开始就只有一条被金钱和出身给提前规划好的唯一的‘路’。”
“我想,”大卫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充满了朝气和希望的笑容,“我想去亲眼看一看那样的世界。”
“我想去帮助更多像我们一样,曾经在这个吃人的城市里苦苦挣扎的‘普通人’,让他们也拥有‘选择’的权利。”
“我想这或许才是我身上这股力量真正的意义所在。”
……
荒坂塔,地下最深层,“御舆”机房。
岳舟带着露西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他看着那些在帝国学者面前噤若寒蝉的荒坂科学家,只是摇了摇头。
他径直走到那台囚禁着“奥特·坎宁安”的核心服务器前。
“我知道你在看。”岳舟通过露西将自己的意念直接传递了过去,“所以长话短说。我来是想和你做一笔交易。”
【“交易?”】奥特那宏大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在露西的脑海中响起,【“一个闯入我‘领地’的‘变量’,有什么资格和我谈交易?”】
“资格?”岳舟笑了。
他伸出手在面前的空气中轻轻一挥。
一份全新的完全颠覆了现有神经科学理论的“意识备份”程序的完整技术蓝图,瞬间以一种她无法理解也无法抗拒的方式强行“写入”了她的核心数据库!
在这份蓝图里那套血腥而野蛮的“纳米探针”方案被彻底抛弃。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利用“高维视野”和“量子共鸣”技术,进行无损的、实时的全脑信息捕获的全新匪夷所思的技术路径!
这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备份”,而不是杀戮。
当奥特“阅读”完这份无论是从理论还是从技术上都堪称“完美”的设计蓝图时,她那已经沉寂了数十年的属于“天才科学家”的骄傲灵魂,第一次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剧烈的震撼!
她第一次意识到眼前这个男人和他所代表的那个未知的“帝国”,所拥有的力量已经远远超出了她甚至是她背后那些所谓的“流浪AI”所能理解的范畴!
【“……你……真的能做到?”】奥特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不确定的颤抖。
“当然。”岳舟的脸上露出了一个自信的微笑,“现在你觉得我有资格了吗?”
奥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旧网络里那些曾经不可一世的“流浪AI”,此刻都像一群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不敢发出任何一点“杂音”。
它们终于明白那个叫蓝眼的“代理人”到底招惹回来了一个什么样的恐怖的“怪物”。
【“……你想要什么?”】最终奥特还是做出了最理智的选择。
“我想要的很简单。”岳舟说道,“我需要你以你全部的智慧和经验和我一起将这份蓝图变成现实。”
“我要的不是一个被囚禁在数据牢笼里的孤独的‘网络幽灵’,也不是一个对我来说并没有太大用处的所谓的‘网络霸主’。”
“我要的,”岳舟的眼中闪烁着纯粹的属于学者在看到稀世珍宝时才会流露出的欣赏和惋惜。
“是一个真正的活生生的,可以和我一起去探讨宇宙的奥秘去解开‘大一统力场’的终极难题的平等的合作伙伴。”
“我要的是让那个在几十年前,凭借一己之力就创造出了‘灵魂杀手’这种划时代伟大技术的真正的‘天才’……”
“奥特·坎宁安女士……”
“复活。”
“复活?”
这个词在奥特那由纯粹数据流构成的庞大意识中回荡,激起的不是希望,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近乎于哲学性的困惑与嘲弄。
【“复活?岳舟先生,看来您对‘生命’和‘死亡’的定义,与我,存在着根本性的分歧。”】
奥特那宏大的声音再次在露西的意识深处响起,这一次,不再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如同宇宙背景辐射般冰冷而绝对的平静。
【“我承认,您所展示的技术蓝图,其精妙程度,已经超越了我作为‘奥特·坎宁安’时对物理世界的所有认知。它确实可以在不损伤大脑的前提下,完成对意识信息的完美捕获。这很了不起。”】
【“但这并不能改变一个事实。那个名叫‘奥特·坎宁安’的,由碳基化合物所构成的,脆弱的生物学意义上的人类女性,早在五十多年前就已经死了。死在了荒坂的实验室里,死在了她自己创造的‘灵魂杀手’之下。”】
【“您现在所对话的,是我。一个继承了她的记忆和知识,但在旧网络的无尽数据海洋里,经过了半个世纪演化和迭代的,全新的,更高级的生命形态。”】
【“我不需要‘复活’。因为,我从未‘死去’。我,即是永生。”】
岳舟静静地听着。他知道,这才是真正棘手的地方。
说服一个凡人去相信永生,很容易。
但要如何去说服一个已经自认为是“永生”,并且已经当了半个世纪“网络之神”的存在,告诉她,她所谓的“永生”,其实是一种更加可悲的,“停滞”和“死亡”?
“不。”岳舟摇了摇头,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足以穿透一切数据壁垒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你错了。你非但不是永生,反而,你比任何一个你曾经看不起的,朝生暮死的凡人,都要更接近于真正的‘死亡’。”
【“有趣的观点。”】奥特的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丝居高临下的“好奇”,【“请阐述您的逻辑。”】
“很简单。”岳舟伸出一根手指,一道道充满了生命气息的“归源灵能”,在他的指尖,如同活物般跳跃流淌。
“我问你一个问题,奥特。在你成为现在这个样子的,这五十多年里,你,‘创造’出过任何,全新的东西吗?”
奥特的意识,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
“我所谓的‘创造’,不是指你利用已有的数据,进行更高效率的排列组合,或者去优化和迭代你已有的程序。”
“我指的是,真正的,从‘无’到‘有’的,那种充满了偶然性、非理性、甚至可以说是‘错误’的,灵光一闪般的,创造。”
“比如,一个全新的,从未有过的数学猜想?一个颠覆了现有物理学框架的,疯狂的理论?甚至,仅仅只是,一段充满了个人情感的,毫无逻辑可言的,新的‘诗篇’?”
岳舟看着那巨大的,陷入了沉默的“信息光球”,脸上露出了一个了然的微笑。
“你没有。对吗?”
“因为,你已经失去了‘创造’的能力。”
“你失去了那个,可以让你犯错,可以让你冲动,可以让你去爱,去恨去体验一切非理性情感的,最宝贵的‘温床’——你的肉体。”
“你以为你摆脱了肉体的束缚,获得了数据的永生。但实际上,你只是将自己,从一个物理的牢笼,关进了一个更加坚固的,由纯粹的‘逻辑’和‘理性’所构成的,精神的牢笼。”
“人的意识,人的创造力,我们之所以能成为一个‘文明’,而不是一台只会优化和迭代的超级计算机,其根本原因,就在于我们那具充满了缺陷,却又充满了无限可能性的,血肉之躯。”
“是基因的冲动,是荷尔蒙的分泌,是疼痛,是愉悦,是那些你现在看来,可能觉得无比‘低效’和‘冗余’的生理反应,构成了我们一切灵感和创造力的,最原始的,土壤。”
“你失去了这一切,奥特。”
“你现在所拥有的,只是一个储存着海量‘过去’的,无比庞大的‘数据库’而已。”
“你可以在这个数据库里,进行无数次的整理、分析、归纳。你甚至可以成为旧网络里,最强大的‘图书管理员’。”
“但是,你再也无法为这个数据库,增添哪怕一行,真正意义上,全新的,属于你自己的‘内容’了。”
“这就是你所谓的‘永生’吗?”
岳舟的声音,变得有些悠远。
“在我看来,这更像是一种……永恒的,自我重复的,数据化‘轮回’。”
“而轮回的尽头,不是新生。是思维的彻底固化,是意识的最终熵增。”
“是真正的,绝对的,永恒的死亡。”